02

2024-10-04 06:28:41 作者: 王小鷹

  馬青城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道「魏紫,方才開會怎麼沒看見你?」魏紫沒好氣地道「你高高在上哪裡看得到我們?我卻看到你在台上神氣活現的樣子,這官當得比從前像多了。」馬青城習慣了魏紫的冷嘲熱諷,也不計較,便問 「你媽最近怎麼樣了?好點了吧?我忙東忙西,都沒時間去看她。」魏紫沉著臉道「還能好到哪裡去?不死就是好了!你看見安子翼沒有?他不是名流嗎?怎麼沒去簽名售書?」馬青城道「看是看到的,你沒有早點關照我盯住他,一晃就不見了。」說的時候馬青城眼光在人堆里搜索,卻怎麼也找不到安子翼的影子了。魏紫的眼珠也在人堆里轉,氣道「我哪敢盯住他?人走茶涼。我爸死後他從此不登我家門了,從前我家門檻都快被他踩爛了,真讓人寒心。」眼圈便紅起來。馬青城忙道「老安他也忙,身體也不好,你有什麼事找我說好了。」魏紫道「本來就是找你來的,那港佬講得天花亂墜,出什麼中華墨寶,我爸的畫被他拿去不少,不要撞上個騙子!」,馬青城忙道「不會的不會的,剛才他還發來一個傳真祝賀墨凹堂開業呢。想來總是快了,我會去催的。」魏紫道「那你們美協還準不準備給我爸開畫展啦?多少時候了?人都被你們氣死了!」馬青城道「魏紫啊,這個罪名我可擔待不起,我有心臟病,你可別嚇我!魏老的畫展開是一定要開的,省市領導都很重視的,就是要找個適當的時機,你說對吧?」魏紫道「什麼時機不時機?展覽館裡天天都在展出庸俗不堪的作品,我看就該判你這個藝辦主任一個讀職罪!」馬青城仍是笑眯眯地道「看來我是罪該萬死的哆!美術展覽館也不歸美協管,現在都是市場經濟,有錢能使鬼推磨,誰也管不了啊。魏紫,隨你相信不相信,我三日兩頭到文化廳宣傳部去催的。魏老的紀念畫展什麼時候開啊?你也知道,領導那裡的事千頭萬緒,難免顧此失彼。況且,說白了,活人的事總歸比死人要緊,對不?已經等到現在了,你就耐心點,反正我會常常去催,一直催到魏老畫展正式開幕為止!」魏紫哼哼哼一陣冷笑,道「馬主任,你這句話真是對世像刻畫得人木三分啊,活人的事總比死人要緊!我便問你活人的事。參加新紀元畫展的畫究竟評出來了沒有?」馬青城道「正在評選之中,評委已經投了二次票,隔幾日就要投第三次了吧。」魏紫道「前兩次投票,我那張中是不中?」馬青城嘻嘻笑道「評委會有鐵的紀律,不可中途透露評選情況。魏紫,你想讓我犯錯誤啊?」魏紫道「你不用出聲,若有就眨左眼,若無就眨右眼,我心定了,也不會去外面聲張的。」馬青城為難地道「我媽生我下來就只會兩眼一起眨,不會單眼閉單眼開的,怎麼辦呢?」魏紫氣得罵道「你面部神經有毛病!」馬青城忙道「對呀對呀,我面部神經是有毛病的呀。」旁邊站著聽著的龍飛便插了進來,恭敬地問道「馬主任,我不要你單獨眨眼,你只告訴我你看到我交上去的那張畫了嗎?」龍飛拿了蒲華的那張墨荷來參加民間藏畫精品展,所以也算是特邀貴賓了。馬青城卻道「你也送了作品嗎?畫的是什麼?我怎麼沒有印象了?」龍飛急了「我是托安所長帶去的,是幅屈子行吟圖。」馬青城哦了一聲,道「帶去了總歸有的,作品不少,我不可能一幅幅都記得呀。評選結束後,不管選上選不上畫都要還你們的。美協沒有人手,裝裱都由個人自己負責。」龍飛又道「馬主任,你看我帶來的那張蒲華是真蒲華嗎?」馬青城道「我看假不了,蒲作英那幾筆力敵千軍,是很難學得像的。」龍飛便又道「馬主任,你們墨凹堂其實可以開展鑑定字畫的業務。現在老百姓手中私藏不少,卻大都不辨真偽,這個地盤你們不爭,就都給中國畫研究所占領了。」馬青城點頭道「我曾考慮到這點的,因百事纏身,還沒顧得上。墨凹堂日後還要進行藝術品的拍賣活動,沒有自己的鑑定師確實不行啊。龍飛,你這個建議提得很好,以後常來美協走動,幫我們出出主意,啊?」龍飛受寵若驚地道「謝謝,謝謝馬主任的栽培,以後還要登門向馬主任討教呢!」

  待送走魏紫和龍飛,馬青城已是喉嚨冒煙, 口乾舌燥了,真想跑到辦公室倒杯茶喝上,卻在人堆里瞥見一個柔韌修長寂寞孤獨的身影,心頭不覺一熱, 口也不幹了,腿也不酸了,便擠到她背後,並不聲張,只隨著她一張一張畫看過去。倒是陳良諸覺察了,嗔道「要死啦!悶聲不響的,嚇我一跳。」馬青城顯得特別高興,道「良諸,沒想到你會來,我以為你是不屑於這種鬧哄哄的地方的。」 良諸道「我也是早新聞里聽到有民間藏畫精品展,才趕過來看看的。真的精品卻不多。」馬青城道「就這些也費了許多周折,也只是拋磚引玉的意思。你最近又在忙什麼?還在畫那幅觀音出道圖?」陳良清道「早畫好了。玄黃庵舊址那月廠已經遷走了,聽說馬上就要動工的,最終究竟用誰畫的觀音出道圖,也沒定下,這已不是我該操心的了。」馬青城看著她一身素淡,言語舉止間似有似無地籠著憂傷,心裏面痛惜得很,放低了嗓音道「良諸,你為什麼不願意調到美協做《墨凹》的編輯部主任?博物館是個清水衙門,哪怕你肯答應兼任一下,我便可名正言順地給你開編輯費了。」陳良清掠了他一眼,道「你的好意我領了,你知道我不合適做這種事體的。況且,又是個肥缺,連周局長都寧願局長不做也要來做的,前幾日還托我跟你說說呢。」馬青城道「我是什麼眼力?那人骨子裡野心勃勃,決不僅僅是一個編輯部主任的位置。沒有合適的人我寧願不要,對你,我永遠是虛位以待的,你什麼時候想來就告訴我一聲。」陳良潔忙把眼光調開了,看了一會畫,方道「馬主任,今日我出來時父親要我問問你,上回他說的那事不知上頭意思怎樣?」原來陳亭北曾經跟馬青城提過,他的畫展挪到省城美術展覽館開的時候是不是能把無極畫傳人幾個字去掉。馬青城忙道「看我這記性!我跟廳里部里領導都提過。領導的意思,這幾個字還是要放著。人家就是衝著這幾個字來的,若沒這幾個字,恐怕鶴老的畫一時還排不上在省美術展覽館展出。你看魏子峰的紀念展,又被拖下了。良清,你做做鶴老的工作,最近各報刊都陸續登載了有關無極畫的資料,幾乎每篇文章都提及鶴老,鶴老的大名已跟無極畫緊緊連在一起了,這有什麼不好?只要陳亭北這三個字叫響了,許多事就好辦了。」陳浪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馬青城笑道「我托你的事呢?替我引見引見沈瑪莉小姐,看看是不是有什麼項目能跟我們美協合作的?」陳良諸挑起眉頭道「還需要我引見嗎?安子翼最近與瑪莉打得火熱,幾乎天天有熱線電話的。」馬青城長長地哦了一聲,暗忖 安子翼這小子真不是人,看見漂亮點的就沾上去了,不要又被他占了先。陳良潔看他失望的樣子,便道「其實倒有條捷徑。近來曹伯父不大對勁,整天趴在院子裡斗他那些蟲兒,嘴巴里念念有詞,老說來不及了,人快要死了,莫名其妙的話,瑪莉很擔心。你若在省城聯繫到可靠的神經方面的醫生,讓瑪莉陪曹伯父去看病,我想瑪莉一定感激不盡的,你要說什麼話就方便多了。」馬青城一把抓住陳良清的手道 「謝謝良諸指點迷津。」陳良諸慌亂抽出手,已紅了臉,低聲嚏道 「你發神經病啊!」馬青城笑道「你還那麼封建,這有什麼呢?」陳良諸漂了他一眼,欲說還休的樣子。馬青城卻感覺到了,嘆口氣道「什麼話不好說?一準又和他有關,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這筆債總有還清的時候吧?我馬青城就這點能耐,也不能包打天下呀。」。陳良諸見他已挑開,便道「這樁事不費你吹灰之力的。我知道你們新紀元畫展評委會還沒有最後投票表決,韓此君剛畫成了一幅通景,你想辦法幫他推薦一下嘛。」馬青城沮喪地搖搖頭道「良潔啊良洛,你真是給我出了個難題。這次報名參加新紀元畫展的人多極了,都是省內小有名氣的佼佼者,他韓此君哪裡能競爭得上?我口袋裡托我幫忙的條子一大疊呢,你行行好,就饒了我這一回吧!」陳良諸道「你不要弄出這種痛苦的樣子給我看,我們省里推薦出去的畫質量高下跟你這美協藝辦主任的名聲大有關係呢。你先到我那裡看了那畫再說,若是不人你眼,你當我沒說好了。」馬青城苦著臉道「我忙成這個樣子,他不能把畫拿來嗎?」陳良諸斜了他一眼,冷冷道「那是幅通景,現已在我那兒了,你願來看就來,不來就算了。」馬青城心一動 莫非良清有意請我去她的綠玉青影齋?忙道「我去去去看就是了,就今天晚上吧,還沒安排其他的事。」陳良潔暗暗冷笑,卻道 「你有本事把那個郝固一塊請來,聽說他還是有點欣賞水平的,他若能公開替他說上幾句,你推薦起來不就理直氣壯了嗎?」馬青城心一挫,勉強笑道「良諸,你真是用盡心計啊!且試試看吧,他可是號稱冷面殺手的呢,輕易不讚賞人的,若向韓此君開刀,你可怨不得我。」陳良清輕聲道「我相信我的眼光不會錯的。」

  陳良潔總算說動了馬青城去看韓此君的畫,心裡也是歡喜,便找了個藉口告辭出來,當下就在馬路上找個公用電話亭給韓此君學校里掛電話,叮囑韓此君下班後徑直去她的綠玉青影齋,聲音幽幽地道「阿竹,吃了這麼些日子方便麵,也苦了你,今日我做幾隻家常人味的小菜款待你,前次替你存著的竹葉青,說好了等你畫成後讓你一醉方休的,你儘早來,叫部計程車,別省那幾個小錢了。」韓此君在話筒那邊這這這那那那地支吾著, 良潔氣恨地道「你怕我吃了你呀?告訴你,我今日請了馬青城和省城最有名氣的評論家來看你的《城春草木深》,你再這個那個的,我便去回了人家!」韓此君舌頭一下子順溜起來,道「師姐師姐別誤會,我放了學就來,我乘計程車來!」

  良諸在超市里買了一大堆東西捧回綠玉青影齋,先收拾房間。男人住過的地方總歸有許多凌亂和握齡,廚房間裡東一隻西一隻印著茶垢的杯子,廁所間半馬桶黃蠟蠟的尿,沙發中央小盆地似的凹塘,卻都是實實在在過日子的樣子,是良諸想了許久的東西。綠玉青影齋因為有韓此君住過已不再是高處不勝寒的仙案。韓此君作畫期間,陳良清遵守承諾,不踏進綠玉青影齋一步。她盤算,馬青城他們吃了晚飯磨磨蹭蹭來得不會早的,這期間她和阿竹總有兩三個小時單獨相處。陳良諸望著房間裡韓此君的蛛絲馬跡不禁心族搖盪起來。收拾好房間,她便開始侍弄晚飯的小菜了。她實在是不大會燒菜的,翻出了一本薄薄的烹調小冊子,一五一十照著樣子擺布,油鹽醬醋與書上寫的不差分毫,只刀功差了點。洗好切好拌好作料,先放著,先將紫砂茶具洗淨了在茶几上擺好,想想馬青城其實是不懂茶經的,不如沖咖啡來得實惠,便又換了套描金花邊成窯咖啡杯,又燒開一銅吊水將暖瓶沖滿了。她不常做這些事,手腳生疏,又過分把細,待這一切張羅好,窗外已擦黑了。想著韓此君快到了,忙著起油鍋,油鍋冒煙了,手忙腳亂下原料,僻里啪啦地爆,嚇得逃開了去。好不容易將生的燒成熟的了,便在小飯桌上擺了兩副碗碟,兩隻青花小酒盅,又將那瓶陳年竹葉青取了出來。一切停當,便去陽台上張望,心想小學校四點已下班了,怎麼的也該到了呀!卻等等不見動靜,桌上小菜漸漸沒了熱氣。良諸一會兒到陽台上看看,一會兒到門邊聽聽,坐立不安,心裡恨不得撕裂了他才好。忽然想到會不會遇上車禍?這麼一想便坐不住了,拉開門便往外沖,也不知衝出去做什麼,卻劈面碰上剛剛登上樓梯的韓此君!陳良諸心落下來氣冒上來,扭頭往屋裡走,狠狠地撞上門。韓此君忙抵住門道「師姐,你聽我說。」良諸恨恨地道「還有什麼好說的?我不要聽你說,你好回去了,何必再趕得來呢?」

  韓此君一隻腳在門裡一隻腳在門外,身體被門板擠著,哀求道「師姐,你讓我進去。我實在沒辦法,木蓮她們廠子拆了,工人都回家待工,木蓮便給人家做鐘點工燒晚飯,家裡老的小的都要我做飯給他們吃,我自己都來不及喝口湯,叫了部計程車,一路吃紅燈吃過來的。」良潔便鬆了手,讓他進來,仍沉著臉不理他。韓此君左右瞥了瞥道「馬青城他們呢?」陳良諸沒好氣地道「等你不來,都走了!」韓此君卻看見了小餐桌上滿鋪鋪的小菜和兩副碗筷,曉得師姐說的是氣話,那肚子卻不饒人地咕咕叫起來,便眼睛碧綠地抓起筷子夾了塊什麼肉塞進嘴巴,又要倒酒,卻被陳良諸奪去了酒瓶,慎道「這酒喝不得了,馬青城恐怕快到了。好像餓了半世肚皮,這般急猴相。空肚皮灌酒最傷人脾胃。方才倒是存心等你來的……算了,你快嗔飽肚子,我好收掉,不要讓馬青城看出破綻……」沒說完,兀自臉先紅了。韓此君只顧狼吞虎咽,並沒有順出師姐話中的隱義。菜盆掃去一大半,忽然想到了,打著隔道「師姐你也沒吃晚飯,怎麼不吃?再不吃都被我掃光了。」陳良清只在一旁靜靜地看他咀嚼時牙關肌肉的蠕動,額頭上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心裏面漲滿了溫情,柔聲道「你管你吃,我吃過一點的。味道還好嗎?」韓此君慌著嗔肚子,哪裡知道是什麼味道?只虛應著「唔,唔唔。」陳良諸便把盆子裡的菜都往他碟子裡堆。守著個男人,每日做幾隻可口的小菜,看著他吃得舒服,這便是陳良清想要的東西。陳良諸看著想著出了神,還是韓此君聽到了響動,便道「師姐,好像有人叩門,怎麼不欺門鈴?」陳良潔一驚,必是馬青城了。慌忙對著韓此君努嘴眨眼了一番,才去開門。

  那馬青城想到晚上要去綠玉青影齋與陳良清會面,便給葉知秋打了個電話,隨便找了個不回家吃晚飯的理由。他怕回家了再要出來,葉知秋盤三盤四有得好煩了。他到快餐店胡亂對付了一頓,又去理髮廳修臉吹風,只可惜不好回家換一身衣服。馬青城在個體花店買了一束紅玫瑰,興沖沖地來見陳良諸。頭一次來,樓道里又黑,摸不著門鈴,只好敲門板。門一開,他便很紳士風度地微微鞠個躬,將花遞上,笑道「良清」一抬頭,張口結舌地愣住了,他越過陳良諸看到了韓此君!他看見韓此君嘴巴油光光地從餐桌邊站起來,還打了個飽隔,那情景像是這屋裡的男主人似的。馬青城真懊悔買這束花呀,白白花了他五十塊錢,好不容易才擠出笑臉,用足力氣大聲道「韓此君啊韓此君, 良諸說你一不小心畫出了個當代清明上河圖,我卻是不信,難道比那套《天池長短歌》還要精彩?」韓此君不習慣客套,只尷尬地笑笑。良諸朝門外張了一眼,問道「就你一個?郝固還來不來?」馬青城道「一下午打了十幾個電話都沒找到他,他是天馬行空滿世界轉的人, 日後找機會再請他好了。」陳良諸見他的眼珠不時地朝狼藉一片的餐桌溜一圈,趕緊將他引人內室。幸而天黑了,馬青城並沒注意窗戶里含著的一片竹林。他稍稍打量了一下,幾件沒有光澤的舊家什,簡潔黯淡,是一個寂寞的老處女的閨房。門邊靠牆一張三尺單人床,床上素色的布罩鋪得平平展展,冷淡孤獨的樣子,心稍微平緩了些。陳良潔道「馬主任先坐一會,我去煮一壺咖啡來。」馬青城卻已興趣索然,道「良諸,你不要去忙,我只有一點時間,早上出來到現在還沒有回家,老婆還倚門相望著呢。不如就將那幅畫拿了出來,讓我過過目,究竟能不能打進新紀元畫展,還得籌劃籌劃呀。」面孔上已是一副辦公人的神氣了。 良清本來就急這樁事體,便從柜子里拿出一隻加長的錦盒,是她特意在博物館裡為《城春草木深》度身定做的。韓此君將畫展開時手便微微地顫抖起來,心裡惱恨自己,馬青城什麼水平?由他說好說壞去!卻還是緊張,不曉得他肯不肯破格推薦自己?陳良諸和韓此君一邊一個舉起畫,撲面而來市井一片混混沌沌的喧囂與騷動,馬青城大吃一驚 果然是幅難得的佳作!如何被韓此君這傢伙想得出來的?竟盯著不做聲了。陳良諸道「馬主任,我們手都舉得酸了,你也出個氣,發個話呀!」馬青城方笑道「嗯, 良諸是有眼光的,果然比那套《天池長短歌》精彩多了!」陳良清閉著眼念了句阿彌陀佛,笑道「阿竹,馬主任已經投了你一票!」韓此君鬆了口氣,客套話卻說不出口,笑也笑得尷尬。陳良清急得不行,只好翻他白眼。馬青城卻道「良諸,你應該曉得,現在評這個評那個豆瓣醬辣糊醬名目繁多,都是一個樣,東西好不好只占三分,另外七分名堂就多了,方方面面的關係,贊助單位的要求,頭頭的意見,潮流的走向,等等、等等。這幅畫好是好的,要人圍卻有難度,一是交稿時間已過,二是缺少輿論捧場。二十多個評委,我未必能一一疏通得了。」韓此君雖不言語,那神情又變得冷淡陰沉。 良諸略加思索,便道「馬青城,依你之見呢?」馬青城道「依了我,何必去擠新紀元?現成的無極傳人畫展不日即將在省美術館舉行,還要舉辦無極藝術研討會,這檔次不見得比新紀元低,寧願將《天池長短歌》換下,將這幅《城春草木深》換上,作品一經面世,便由不得幾個人說了算了。」良諸沉吟不語,想到父親見了那幅《天池長短歌》已是血壓升高,神經緊張,若再換了這《城春草木深》,說不定會一下子厥倒過去。一旦這《城春草木深》展出去,必定將父親的畫壓下去,這也是很棘手的呀!片刻便道「無極傳人畫展不是都布置妥當了嗎?我的意思,若能讓郝固在報上替阿竹吹上幾句,你在評委會上就好說話了,是吧?」馬青城搖搖頭道「要動郝固的腦筋卻是更難,多少名家請他寫他都不理不睬。依我看,還是讓這幅畫先在無極傳人畫展里露露面,大家都說好了,那郝固或許就動了,必。他雖然標榜獨立思考不隨波逐流,人哪裡會完全脫俗呢?大家都說畢卡索好,你說不好,不是顯得你水平低了?儘管不曉得他好在哪裡,卻要說得好上加好才是。」陳良諸道「我們雙管齊下吧。那無極傳人畫展定在幾時開幕?」馬青城道「過了年省美術館頭一個畫展就是這個了,過幾日就準備發請柬。」陳良清又沉思起來。

  馬青城抬腕看看表,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差不多了,該抬起屁股走人了,卻仍坐著不動,想到他若先走一步留下韓此君和陳良諸兩個,心裡怪彆扭的。他盼韓此君先告退,偏偏這韓此君木頭似的一根坐著不出聲。馬青城七搭八搭又聊了幾句,實在無味,便道「韓此君,你走不走?我有車帶你一段。」那陳良清連忙朝韓此君使眼色要他慢一步走,偏偏這眼神提醒了韓此君,馬青城一走,他獨對師姐恐難脫身,忙起身道「馬主任帶我一段也好的。」把個陳良清恨得雙頰排紅,雙目發直。馬青城鬆了口氣,才關照道「上回提起的碧波春畫畫的事,已定了,就31號和1號兩日,正好是放假日。 良清,你回頭跟鶴老說一聲,什麼都不用帶,賓館裡樣樣齊備。有幾位老先生不去,叫鶴老多帶幾個學生。良浩,你也要去的,人家總經理特別想見見畫觀音菩薩的才女呢!韓此君多在這種社交場合露露面,逐步讓大家了解你,我們再托你一把,也就出來啦。」一副救世主的慷慨。

  良清要送他們下樓,馬青城硬攔住她道「你送到門口不見得我們再送你上來呀。」良諸便止了步,心事重重地看著他們消失在黑洞洞的樓道中。

  次日韓此君剛到學校,陳良潔的電話便追了來,道「阿竹。明日去碧波春的事,再不要又是什麼兒子女兒婆婆媽媽的給誤了,昨晚當著馬青城的面我又不好說什麼。」話音里滿是幽怨。韓此君瓮聲道「師姐,你曉得這種嘈嘈雜雜的場合我不適應的。馬青城油滑得很,緊要處他推三推四,弄點殘羹剩湯打發了你,我也不是叫化子,還是不去的好。」陳良諸恨道「那你昨晚怎麼一聽他有小車送你,就巴巴地跟了去呢?」韓此君沒說他因執意不肯搭馬青城的車,還是自己乘公共汽車回家的,只沉默著。陳良潔嘆了口氣道「你也不要把馬青城看得那樣奸究,他答應我一定幫你的,也是了結他的良心債。哪裡是殘羹剩湯?那碧波春在省里也是算得上號的,聽說省裡頭頭都要去參加他們的慶典,生意一大半是海外港澳台胞,畫掛在那兒等於替你做GG,也可以結識些方方面面的要人,這等現成的名利雙收的事你還搭臭架子!我要說句不中聽的話,你一半的遭遇都是你那臭脾氣惹出來的,到最後我也愛莫能助,只好由你去了。」韓此君道「師姐真心為我好,就幫我把《城春草木深》送到省美術展覽館參加無極傳人畫展,我倒真不稀罕什麼新紀元畫展呢。」這回輪到陳良諸不響了。韓此君冷笑道「我怎麼不曉得?師姐是生怕我的畫壓過了先生。」陳良浩恨聲道「韓此君,虧你說出這種話,我這麼多年待你的都成了虛妄,我跟你就此了斷了的好!」韓此君一把捏緊話筒喊道「師姐,師姐你別掛斷,我一時說的氣話。,這世上你再不體諒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陳良清柔腸寸斷,支撐著道「阿竹,你曉得我待你的心就好,再不可說沒良心的話了。你說的事我總會竭盡全力去做的。明日去碧波春,你的身份是陳亭北的大弟子,你怎不想想,我爸好起來了,對你也是好處多的呀!」韓此君吁了口氣,陳良清影子似的纏住他時他覺得膩煩,陳良清若真離他而去他又覺得少了依賴地恐慌,陳良諸是他命中的克星還是他的福星?

  

  韓此君抽課間操空檔跟陸校長和胡教導做了匯報,元旦兩天國定假要參加美協組織的為碧波春集團公司五周年慶典舉行的畫事,陸校長很高興,道「韓老師是要多出去參加些社會活動,也是為我們學校增光添彩。」胡教導笑道「韓老師以後名氣大了,我們小學就關不住他了。」韓此君忙道「怎麼會呢?我對天池小學有很深的感情,我不會離開天池小學的。」

  放學後,韓此君又特意跟門房間老阿姨關照了,最近他會有一份特別要緊的信函,若到了,千萬替他保存好,一定要親自交到他手裡,不能讓別人代領去了呀!老阿姨拍著松潛潛的胸脯道「韓老師,這點小事你就放心吧, 自我到天池小學從來沒有丟掉過一片紙屑。」又挺神秘地道「韓老師,你是不是要發達啦?真發達了,不要忘記我們喲。」

  韓此君回家途中順便到自由市場買了點蔬菜。木蓮工廠關門後,每天十個鐘頭幫人家做鐘點工,早上八點鐘出門要到晚上六七點鐘才回家。小強出院了,木蓮說一定要把借陳良諸的錢統統還清,否則這個家不會太平的。中飯木蓮有一個小時的空當趕回來做給外婆和小強吃,晚飯便全交給韓此君了。經過小蓬萊時,韓此君差點認不出來了。瞿老闆將相鄰的街面房子都吃了下來,裝演得耀武揚威十分氣派,漆黑大理石上嵌著一塊銅牌,刻著「小蓬萊貿易商行」的字樣。這一段時間韓此君躲在師姐綠玉青影齋里畫《城春草木深》,對天池街的變化竟有點看不懂了。正巧瞿老闆送幾位客人出來,韓此君因為那兩萬塊鈔票的事,總懷疑瞿老闆存心坑他,頭一低,便想走過去了。瞿老闆卻喊住了他,道「韓老師,近來不常看見你走動,聽你老婆講你在外面借了房子畫大作品。有東西再拿過來看看,我一定給你出好價錢。」便遞過來一張燙金字的名片。韓此君看了一眼,瞿老闆名下又是董事長,又是總經理,肚子裡冷笑了一聲,道「該如何稱呼你呢?瞿董事長,還是瞿總經理?」瞿老闆笑道「韓老師,你我之間還客套什麼?這上面的頭銜是嚇嚇外頭人的。現在做事情,要做就做得大,小舶板過汪洋大海幾個浪頭過來就沉掉了,我也叫做沒有辦法的辦法。」韓此君道「聽說天池街馬上要市政動遷了,木蓮她們的工廠不是已經在拆了?」瞿老闆大笑道「我就是趁這個機會把店面搞搞大的,動遷的時候好有討價還價的資本。韓老師,何不進去參觀參觀,跟以前大不一樣了呢。」韓此君忙道「不了, 回去還要做飯,木蓮不在家……」瞿老闆捶了他一拳,笑道「韓老師怎捨得放老婆出去做鐘點工的?你多畫兩張畫拿過來,這點鈔票就賺回來了嘛!」肚子裡卻罵你這種男人還配有女人啊?韓此君猶豫了一下,道「我一直想問問瞿老闆的,我還有幾張畫在貴店存著的,實在賣不出去,不如還給我罷了。」瞿老闆稍一愣,轉而笑道「誰說賣不出去?我是硬扣著,要等韓老師慢慢升值了再拋出去賣大價錢的。我正在跟省美協洽談,共同投資搞個藝術品拍賣公司。」停停,盯了韓此君一眼道「韓老師好像不大相信我了是不?我瞿福黎敢用人格擔保,我要賺鈔票,渠道不要太多,進出都是幾十萬幾百萬的,怎麼會吞吃你韓老師可憐巴巴的兩萬塊錢呢?我瞿福黎還要在天池街上做人吧?老實告訴你,我倒疑心是你那個本家兄弟搞的鬼。一開始我就覺得他的來路不大正,講講在香港生意做得怎麼大怎麼大, 口袋卻總是癟塌塌,住賓館的鈔票也都是我墊付的。」韓此君心一沉,忙問「瞿老闆曉得他最近在什麼地方麼?」瞿老闆搖搖頭道「有個把月沒有聯繫了,看來是凶多吉少。」韓此君道「瞿老闆怎麼沒有打電話到他香港的公司去問問?」瞿老闆道「韓老師你真是書生氣十足,太不諳世風。現在名片滿世界飛,單我看見你那本家兄弟就有三四種名片,你能信什麼?」忽又壓低聲音問道「韓老師,莫非最終你還是幫他做了?」韓此君打了個寒襟,慌道「沒、沒有。瞿老闆,我們以後再談吧,我兒子肚子餓了要鬧翻天的。」

  韓此君七上八落地回到家,推開門頭一眼卻看見木蓮的背影,心裡倒是一喜,道「木蓮,今日回來得這麼早?小強人呢?」木蓮卻不回頭不應話,外婆在床上仄起身道「阿竹,你回來啦,小強在你們房中睡了。你勸勸木蓮吧,事情都這樣了,哭也沒有用。幸好只有兩年工夫,小綺出來也只有十八歲,重新做人還來得及。」韓此君這才發覺木蓮肩膀一聳一聳的是在哭,忙扳過她的臉道「究竟怎麼回事?你不要哭嘛!」木蓮纓纓道「今日下午里委會又把我叫去了,派出所也來了人,讀了判決書,小綺是勞教兩年,說還是寬大處理了的,因為她的事弄到外國人身上去了。我前世里究竟作了什麼孽,一個好端端的女兒偏偏犯了這種事,一個兒子又偏偏是個惹大……」外婆喝道「木蓮,你不要瞎話三千,我看看這兩個小固都是好的,小強惹什麼?平日你們不在家都是他幫我做這個做那個,這趟大難不死倒是個好兆頭呢。小箔平日多少孝順,進去前一日還幫我買了薩其馬和橘紅糕,都是我歡喜吃的。這種花花綠綠的世界裡大人有時候都暈頭轉向,何況一個小姑娘?走錯了曉得走回來就好了嘛!」韓此君自己心裡灰灰的,強打起精神道「木蓮,你要怪就怪我,是我沒有能耐,讓老婆孩子跟著吃苦……」木蓮埠了揖鼻涕道「你何苦說這種話,倒還來刺我,我何曾怨過你?我是心疼小綺,有了這一段,將來出來也是難做人的,天池街上的閒言碎語淹得死人。」外婆道「我就不信幾口唾沫珠子真能把人嗆死了。從前你們剛成親那陣,走出去背脊骨差點被人戳穿了,也挺過來了。」韓此君道「天池街就要拆遷了,以後我們搬個陌生的環境,沒有人曉得我們從前的樣子。這兩年裡我要為小鴿攢一筆錢,等她出來送她到最好的學校去念書。」木蓮嘆口氣道「我也不指望有多少錢,快點把借人家的還清了就好。」韓此君道「你也不要催,我明日要到碧波春賓館畫布置畫,馬上就把鈔票帶回來給你。」木蓮哼了聲道「竟有這等美差?怕不是又去你那嫡嫡親親的師姐那兒吧?她是會掏出錢讓你回家哄我的!」韓此君跺了一下腳道「木蓮,你不要作踐我,你不信明日就跟了我去看著,碧波春五周年慶典,請了一大堆畫家,陳先生還是他們經理親自點名請的呢,你又不看報紙。」木蓮氣道「我終究也沒說錯,你那師姐總是要陪她老爺子去的哆!我告訴你,明日中午我也沒法子趕回來。今日欠了東家的鐘點,我原想明日國定假休息,小強是可以指望你的,你就看著辦吧!」韓此君道「你趁早把那鐘點工辭了吧,叫別人看我的笑話,只道我還要靠老婆做傭人養活!」木蓮道「笑話什麼?不偷不盜不做野雞,靠兩隻手勞動賺鈔票。這你就覺得丟臉了?你一趟趟從陳良諸那裡拿錢,吃人家的軟飯倒不覺得丟臉了?」韓此君慘白了臉道「原來你就這樣看我,那麼我在這裡吃的飯呢?是軟是硬?還是不軟不硬?我韓此君也是七尺之軀的漢子,這種日子叫我怎麼過下去?」木蓮硬咽道「誰說你在這兒吃軟飯啦?你不過存心捉了個茬來鬧,橫豎不想和我們過就是了。」外婆敲了一下床板道「都少說一句行不行?也都是做父母的人了,就曉得任著性子說毒話,跟家裡人爭氣算不得英雄好漢,要爭,外面強手如林,去爭去!」、兩人都不說話了,一個唉聲嘆氣,一個抽抽泣泣。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