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揭秘:與英國老闆爭論的下場
2024-10-04 06:22:54
作者: 趙剛著
說得越嚴重,反而越會遭到英國人的懷疑,認為說話人言過其實,並往往嗤之以鼻,甚至不露聲色地反唇相譏;說得越激烈,反而越會造成威壓感,讓英國人覺得要簽署城下之盟似的。「他們既不期望發號施令,也不喜歡俯首稱臣,但希望自己做主」。
直到現在,混跡在英國校方代表圈裡的我,在宣傳海外留學的優勢時,總免不了會提到「獲得國際工作經驗」這一條。
當然,如果能留下來工作一段時間,自然可以在履歷上填上這一項,成為個人職場生涯的點睛之筆。
不過,這種經曆本身並不一定是激動人心、異彩紛呈的,常常要遇到的是平靜的爭論、無聲的妥協、不露聲色的再爭論、風平浪靜的再妥協。其中的起伏經常是死水微瀾的、寂靜無聲的。海外工作與其說是工作,不如說是同另一種文化的對抗和融合。
當學校教育成為商品「出口」換匯時,英國的大學也就漸漸從單純的非營利機構,變成了遮遮掩掩的教育「提供商」。我曾工作過的英國大學,來自中國大陸留學生的增速竟達到了每年15%~20%,由此也引發了校內有關數量與質量的爭論。
商學院的中國學生很多,特別是學財經類的,系裡的教授對中國人的寫作能力感到擔憂,要知道取得英國的碩士學位,英語寫作和口語能力是第一位的。於是便有了提高雅思入學成績,特別是提高寫作單項成績的爭論。國際辦公室、錄取辦公室、商學院、負責國際事務的主任(International Dean)以及副校長之間展開了曠日持久的論戰。
等我到學校述職時,針對這個情況又開了會。國際辦公室一方面傳達了商學院的初步意見,準備提高雅思中的寫作成績(針對全球市場,起因是中國大陸市場),另一方面又提出,希望降低中國大陸區簽約留學中介的佣金比例。
對這兩個提議我都表示強烈反對,理由是顯而易見的:當前大學在中國大陸市場和品牌的影響力是建立在合理的錄取標準(中上等水準)基礎上的,雅思寫作一直是中國學生的弱項,實際上,整個東亞區域內,除了香港學生外,英語水平都不高,尤其是口語和寫作,提高0.5分就相當於上升了一個檔次,會損失三分之一左右的生源;現行的佣金體系已經接近市場平均水平,再降只能挫傷中介的積極性,而且有些英國大學的類似舉措已經遭到了中介的反擊和冷落。
顯然,我的領導以及領導的領導,對這種直抒胸臆沒有思想準備,他們一邊記筆記,一邊下意識地點著頭,仿佛要用這樣的震動攪一攪有些凝固的空氣。
本章節來源於𝔟𝔞𝔫𝔵𝔦𝔞𝔟𝔞.𝔠𝔬𝔪
他們的臉上沒有了陽光,陰雲密布的,不過仍然依靠嘴角的扯動,擠出了微笑,語氣仿佛吹來的風,仍很和緩,但已經透出了不以為然的涼意。我感覺此時桌上的咖啡都似乎不再冒熱氣了。
他們強調系裡教授對學生質量的擔憂,強調營銷成本的提升使學校面臨財政困難。
我當即反駁:在特定時間內,學生質量與數量不可能兼得;中介的貢獻遠遠高於產生的成本,此時降低佣金比例無異於發出減少中國學生數量的信號,需要慎重考慮。
我一直以為除了亞洲人外,其他人群的算術功底值得懷疑,因此在闡述自己觀點的時候也是斬釘截鐵、自信滿滿、語調高亢、一往無前。
我此時的英語倒有些一發不可收,連停頓都很少,顯示出美國電影中辯護律師咄咄逼人的氣勢。
我完全忘記了自己非常在意的含蓄的語言風格,忘記了自己置身於英國人的工作環境,滿嘴充斥著must(必須)、should(應該)之類「重口味」的、演講時用來喊口號的詞句。
而英國人跟美國人不一樣,號召和煽情都不起作用,他們聽不得自以為是的個人主義宣洩,所以歐巴馬激情澎湃的演講,到了英國就變成了言之無物的廢話。
我的變本加厲使得會議的氣氛越來越沉悶,領導們的臉像是上了年紀的老者,鬆弛得耷拉了下來,目光也似乎因為空氣的凝重或是缺氧而變得呆滯、迷離。
為了打破沉寂,領導們一邊說著Fair enough(有道理)來喚醒自己昏昏欲睡的神智,一邊翻著眼睛,梳理著自己的邏輯:
We were hoping that our Business School might change their mind. Everything is possible until the final decision is made.(我們希望商學院能讓步,在做出最後的決定以前,一切皆有可能)
一個We(我們)已經把對話的雙方拉回到一起,而「一切皆有可能」維護了我的面子(你的建議會得到考慮),又暗示了不確定的結果(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這模稜兩可的回答讓我意識到,自己在「自由世界」中的縱橫捭闔有些「出圈兒」了——突破了中國人禁忌的圈子,衝撞了英國人藏而不露的「格子」。
Shall we come back to this topic tomorrow then? Andrew, do you join us for a drink tonight? (咱們明天再討論這個話題吧。Andrew,今天晚上一起去喝一杯好不好?)
大領導長舒了一口氣,恢復了活力,為讓人窒息的房間打開了窗戶,散會了。
後來我才悟到,自己超越了英國人文化的雷池:在整個英式文化中,人們厭惡煞有介事、自命不凡,而習慣於弱化事態的性質,採用輕描淡寫(understatement)的方式:
The understatement rule means that a deliberating and painful chronic illness must be described as 「a bit of a nuisance」; a truly horrific experience is 「well, not exactly what I would have chosen」; a sight of breathtaking beauty is 「quite pretty」; an outstanding performance or achievement is 「not bad」; an act of abominable cruelty is 「not very friendly」, and an unforgivable stupid misjudgement is 「not very clever」; the Antarctic is 「rather cold」 and the Sahara 「a bit too hot for my taste」.[28]
在「輕描淡寫」法則的作用下,將痛苦的慢性疾病稱作「小恙」,對驚恐萬狀的經歷以「與自己的預期不大符合」一筆帶過,把驚世之美說成是「挺漂亮的」,豐功偉績降格為「還不錯」,慘無人道變成了「不大友好」,不能寬恕的愚蠢錯判反而被形容為「不太明智」,南極「比較冷」,撒哈拉地區「對我來說稍微熱了點兒」。
說得越嚴重,反而越會遭到英國人的懷疑,認為說話人言過其實,並往往嗤之以鼻,甚至不露聲色地反唇相譏;說得越激烈,反而越會造成威壓感,讓英國人覺得要簽署城下之盟似的。
然而此後兩個月內,「執迷不悟」的我又據此上了兩個報告,試圖說服領導。這齣於公心,畢竟英國大學的牌子這些年運作得不錯,很多中國學生和家長都買帳,正是可以大幹一場的時候;也有私利的考慮,提高雅思要求,降低中介費,業績肯定下滑,我這個英國大學首代首當其衝,若要被問責,難免為此而「躺槍」。
不過,我畢竟只是個執行者,真要是政策上有調整,又能如何?於是我對自己在會上的強硬態度有些後悔——留下個「不聽話」的壞印象,尤其是,我的報告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學校來信了,「基本確定」提高雅思寫作成績。我的心頭陰雲密布,要知道,我的工作合同又快到期了,這裡面是否有什麼弦外之音呢?當原則與飯碗發生衝突的時候,原則是否一定那麼重要呢?我「中年危機」的前奏(失業)來得也太早了點兒吧?
正當我在中介培訓時開始暗示學校有提高雅思寫作成績的意向時,英國大學突然改變了決定。2013年10月18日,錄取辦公室發來正式決定,2014年入學要求中,研究生專業的雅思成績維持6.5分,單項不低於6分。一個月後,我得到了大學人力資源部的續約和漲薪通知。
我並沒有什麼喜悅或是勝利的感覺,只是比較欣慰,欣慰自己能有發表意見的空間,欣慰英國人能有理性的接受,而這之間那段詭異而難熬的空檔期,是英國人的真性情。正像對英倫文化有細膩了解的美國思想家愛默生描述的那樣:
他們既不期望發號施令,也不喜歡俯首稱臣,但希望自己做主。[29]
當然,這蜻蜓點水的交流不能深入解決問題,緊急情況甚至無人處理。真遇到麻煩,英國人會輕描淡寫地解釋原因,順便為無法挽回的損失表示一下歉意,然後,再照此辦理地去處置其他的事。
英國人待人熱情,一般也不會對責任人劍拔弩張。他們會開始討論解決方案,但體制上普遍存在的問題一般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有個結論,而新的措施在實施過程中又會遇到同樣的或不一樣的問題,於是再討論解決方案,再出台新的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