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斯基之前的人類是怎樣讀抽象的?
2024-10-04 06:17:48
作者: 祖慰
人眼和動物的眼睛畢竟是有所不同的。
雄雞總在朝霞里引頸高歌,但是它的眼睛從來不會對抽象的雲霞感興趣。可是人為了人所獨有的審美,法國文豪雨果的眼睛,卻在《海上勞工》中寫下「幾縷懶散的閒雲,在蔚藍的天空里追逐,像仙女的舞蹈」,中國詩聖杜甫詠贊「天上浮雲如白衣,須臾忽變如蒼狗」(《可嘆》),唐朝詩人盧照鄰也讀到「片片行雲著蟬翼」(《長安古意》)。
群狼日日在夜巡,嚎叫時都仰望夜空,可是,它們從來不會去注意月亮上由眾多錯綜的環形山陰影構成的抽象圖形。縱使假定它們有興趣,也讀不出悽美的「嫦娥奔月」的中國神話來,更唱不出像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唱的「她(月)軟步走下了雲的梯子,毫無聲息地穿過窗門的玻璃,於是她帶了母親的柔軟的溫馨,俯伏在你身上,將她的銀色留在你的臉上……她又用柔和的雙臂擁抱你的頸項」(《散文小詩·月的恩惠》)。
人為了審美,視界超越了生物學的具象疆界,而擴充到了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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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康定斯基之前,人類在讀大自然中的美的抽象時,普遍用了比喻的方法,即通過想像力進行類比,為抽象「虛擬」出一個具象本文來,然後進行詩性的解讀式的誤讀。前面已經引證,雨果把飛雲比喻成仙女在跳舞,杜甫把變幻著的雲具象化為「白衣」「蒼狗」,中國古人把月亮中的抽象陰影具象化為嫦娥、玉兔、吳剛、桂花樹,現代法國詩人波德萊爾把抽象的月光比喻為母親等。在中國長江的三峽,有一塊突兀的石頭,有人把這抽象物比喻為神女峰,然後,宋玉誤讀出了《神女賦》,老百姓誤讀出了關於神女的許許多多民間故事來。在黃山,雲海中冒出一座山峰,人們把它定為黃山美景「猴子探海」。無論是我遊覽中國桂林石灰岩地貌的溶洞,還是在觀賞奧地利莫扎特故鄉同類地貌的冰洞(DACHSTEIN-EISH HLE),發現人們都用彩色的燈光進行選擇性的照明,將千姿萬態的抽象鐘乳石,具象化為或「雄獅怒吼」或「上演華格納歌劇的帝王劇院大廳」等。——用比喻將抽象虛擬出一個可懂的具象「本文」,然後對這個「本文」進行審美詮釋,是符合《解釋學》的解釋條件的。因此,從藝術家到普通遊客,無不興趣盎然地對虛擬本文進行故意的誤讀,以獲得既欣賞大自然抽象也欣賞自己想像力的大美感。
再來看看玄妙的書法藝術。這是中國人創作的人為抽象產品。如果說抽象畫是1910年才問世的話,那中國的抽象書法藝術可以上溯到3000多年前商代的甲骨文(因為甲骨文已經具備了用筆、結字、章法的書法藝術三要素)。我對書法發出了兩個疑問:人類史上有成百上千種文字,為什麼只有中國漢語文字發展出書法藝術?假定仍然是用毛筆,仍然遵照書法的筆畫技法、結字法和布局章法,去寫漢字的拼音(例如把「虎」字寫成「Hu」),還會有書法藝術嗎?
人類的各種文字差不多都從象形文字(表形文字)開始,然後有兩個發展方向。西方諸多文字由表形文字進展到表音文字,即字母符號化的話語讀音文字。中國文字從表形(象形)文字發展到表意文字(形聲字)。表意漢字里仍然富含著圖像和意象,所以才有「書畫同源」之說。甚至,書聖王羲之的老師衛夫人在她的《筆陣圖》的書論中,把構成漢字的筆畫也賦予了意象,如:「橫如千里陣雲;點如高峰墜石;撇如利劍斷犀角;勾如百鈞弩發;豎如萬歲枯藤;捺如崩雷浪奔;轉如勁弩筋節。」因此,表意文字的「虎」字,雖然再也看不出虎的形,可是,中國人在寫這個方塊符號時,腦子裡仍然唯一對應著所約定俗成的虎的意象。歐洲各種語系不同,它們發展到了表音文字階段。任何詞都是ABCD等二三十個表音符號根據讀音組合成的。英語中的「tiger」只對應「虎」的讀音(漢語拼音「Hu」也是這樣),不再像漢字「虎」,唯一對應虎的意象了。這便是唯有漢字發展成抽象書法藝術的根本原因。中國人書寫「虎」字,當然不是在畫虎,但是心裡知道所寫圖形就是虎的唯一對應的形象符號,所以寫時會用剛勁飽滿的筆法,強烈動感的結字,顯著突出的章法布局等書法藝術手段,顯示虎的氣韻以顯現書寫者的移情寓志。抽象的中國書法藝術,是依託漢語表意文字內含的意象所建造的模糊意義本文讓讀者來解讀的。歐美的表音文字中則沒有這個意象本文,所以,無論是6世紀東地中海的一批基督教學者用大小不同和顏色多樣的字母抄寫的福音書,還是8—9世紀西歐查里曼大帝的加洛林王朝時代用各種精美字母字體的《聖經》抄本,直至當今紐約和巴黎街頭巷尾的肆意塗鴉,都不可能成為書法藝術。
中國文人除了玩出抽象的書法外,還玩更抽象的石頭。他們在案几上放幾塊揀來的小石,或在庭院裡弄座假山,完全沒有用類比的方法先具象化,而是講究「瘦、皺、透、秀、色潤、形奇、紋漪、聲清」等純粹形式的審美標準。這裡面還有什麼「可共同讀懂的意義本文」嗎?有,那就是中國文人約定俗成的人文價值的「隱性本文」。為什麼以瘦、皺、透、秀等作為把玩石頭的標準呢?因為這些形式在隱喻中國文人共同推崇的道家之空靈、飄逸等價值觀。有了中國文人這個共同默認的隱喻本文,抽象的石頭美就可以詮釋了。如果把米芾所叩拜的石頭讓羅丹去欣賞,他就不能、因此也就沒有興趣去進行解讀式的誤讀了。
比喻的「類比本文」,書法的「意象本文」,玩石的「隱喻本文」,它們公約出一條「定理」:對抽象的解讀式的誤讀,都要設計出讀者對象能共同辨識的意義本文,而不是像康定斯基所說的可以對抽象進行無疆界的絕對自由的誤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