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趙無極
2024-10-04 06:17:50
作者: 祖慰
趙無極先生送了我一本《趙無極自畫像》。這是他和他的夫人鳳索娃·馬凱合寫的自傳。
我讀完他的自傳之後再去讀他的1957年的一幅無題作品,其感受和以前就完全不同了。
我在他的傳中讀到,1956年他經受了一次精神上的大災難——和他結婚16年的青梅竹馬的妻子跟別的男人跑了。「她絕情而去,使我深受屈辱,一直到今天,仍覺苦澀。」他寫道。他又說,當時繪畫成了他的「避難所」,畫布是他「唯一宣洩苦悶、憤怒的對象」。他在1957年畫的這幅抽象作品,便是「要埋葬悲傷,因此充滿著死亡的氣息」。
我面對他這幅抽象作品設想,如果趙先生用具象來表達會是什麼圖像?我們可能會從畫面上看到一個深情的男人望著絕情而去的妻子,無比悲憤與屈辱。具象表現的是一個特定男人(畫中人)的精神遭遇。我讀的時候,我和畫中人是分離的主客體關係,引發出的感情共鳴是對受害者的同情和對絕情者道義上的譴責。現在我看趙無極這幅抽象畫的感受大相逕庭。抽象的外延比具象寬泛。我在由傳記提供的簡明意義本文的導引下進入畫面,沒有發現具象中的特定畫中人,我就成了畫中人之一。在色彩的糾葛「如何混合、如何對立、如何相愛、如何相斥」(趙無極語)、線條的扭曲和纏結、繁複構圖形成的多元迷宮空間中閱讀,得到「人失去愛」「人失去伊甸園」「人失樂園」等外延寬泛部分的抽象審美信息。
我在多次採訪趙先生的閒聊中得知,他幾十年來還遭受到死亡信息的巨大衝擊。他告訴我,他深愛著的銀行家父親,在「文革」中「非正常死亡」了。在中國東北工作的英俊聰明的小弟,在36歲那年竟然被煤氣毒死了。還有個在美國的科學家弟弟讓喉癌奪去了盛年的生命。他最不能接受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美麗的香港電影演員——因為在異國的失語所造成的大孤獨而瘋了,在41歲那年自己結束了人生。他那時整天喝威士忌,朋友們都給他改名為「趙威士忌」。後來,他的知音和摯友――法國著名詩人米修也永遠離開了他。因此,他在20世紀90年代畫了很多關於死亡的抽象畫。他畫得完全忘記了現實世界,一次從高梯上摔了下來,左臂斷成了八截。我聽了這些之後,再去讀他的畫死亡的抽象畫,其心得就完全不同於我在梵蒂岡聖彼得大教堂看米開朗基羅的《聖殤》雕像。米氏的巨大藝術感染力來自用雕塑敘述耶穌這個具體人的殉難。趙氏的死亡抽象畫,不是某個人的生命悲劇,而是經過抽象的在人的類概念上的生命死亡體驗,因此,讀趙氏的畫就像在讀存在主義或佛學論述死亡的哲學……
凡藝術品,總是要故意留下許多模糊空間讓人們的想像力去奔騰(解讀式的誤讀)的。對藝術的解讀式的誤讀,是生命發育式的詩意的增長,是在「基因本文」上的怒放。倘若消解了一切規定性,在其上的無限增殖,那只會是癌。一些現代和後現代藝術的小圈子,是這種「癌」的高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