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文西自己抄襲自己
2024-10-04 06:16:51
作者: 祖慰
達·文西就在這座紅磚牆在牆角鑲著白石線條的三層中世紀風格的城堡里與我會晤面談。
1516年的秋天,64歲的達·文西應法國國王佛朗索瓦一世之請,帶著學生梅爾茲(Francesco Malzi)和僕人,騎著毛驢,翻過阿爾卑斯山,從羅馬來到法國安波瓦(Amboise),就住在眼前這座國王賜予他的城堡里。22歲的被史家稱為「法國藝術和文學之父」的佛朗索瓦一世國王,對達·文西非常崇敬,禮遇有加,給達·文西的年薪高達700金埃居!有個可比較的數字是:這座城堡查理八世買來時才花了3500金埃居,只是達·文西年薪的五倍。雖給高薪,但並沒有任務,只要陪國王聊聊天、提供清談之樂就行了。哈,這麼說,今天達·文西陪我神聊,他發出的每個音節豈不都含著重重的24K金?
達·文西請我坐在他的起居室里。從窗戶里看出去,是盧瓦河畔的安波瓦王宮。達·文西就在這窗前畫過一幅王宮素描,其真跡就掛在他的臥室里。
我到達時正是午餐時分,他讓廚師拿來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雷奧納多餅」招待我。他說,這道美食菜餚是他將義大利佛羅倫斯的菜餡放入法國布列塔尼薄餅中超常組合而成的。確實別有風味,好吃,可是一張薄餅里卻放了兩個雞蛋!難怪達·文西會得心臟病。
人們常說「吃了人家的嘴軟」;我卻相反,話鋒更硬:「關於蒙娜麗莎,我又萌生了第三個問題。我發現,500年來藝評家們用汗牛充棟的文章讚美的『蒙娜麗莎的微笑』,被您使用得太多、太濫了,為什麼這樣做?」
我吃著美味的雷奧納多餅繼續挑戰:「我研究過,您畫的這個『神秘的微笑』,是從1483年您畫的《岩間聖母》開始的。一直笑到1516年您來法國之前完成的《施洗者約翰》——這是您畫的最後一幅作品,可謂『笑到最後』了。從聖母笑到貴婦人蒙娜麗莎,再笑到聖母的母親聖安娜,最後還笑到男聖人約翰,共笑了33年!笑得那麼雷同,甚至連長相都像是孿生的!恕我直言,這是您自己重複自己,自己剽竊自己,乃是藝術家的大忌。這等事倘若發生在三流以下的藝術家身上還可以理解,不可思議的是怎麼會出現在您這位『天才中的天才』的一代繪畫宗師身上呢?」
說完我有點緊張,如此口無遮攔,單刀直入,一定會惹惱這位大人物了。我放下刀叉停止進食,眼睛緊盯著達·文西的神情,隨時準備著他下逐客令。
「哦,經您這麼一比較,還真是有這個問題呢。」達·文西發出了有容乃大的神秘的微笑,他的語調是那樣的和風細雨,「也許是我太喜歡這種『微笑』了吧,所以就犯下了您說的『自己剽竊自己』的錯誤?」
我鬆了口氣說:「啊,您剛才說的一句話,道出了一個發人深思的藝術真諦:藝術家不能太愛自己的得意之作,一定要做自殘狂,即成即棄;不然,即使像您這樣最具原創力的大師,也會落入自己拷貝自己的窠臼。持續的原創力,來自藝術家自殘式的忍痛割愛,來自對曾經成功的自我的痛苦顛覆,而且還是不能停頓的顛覆。」
達·文西苦笑著搖頭:「咳,藝術家成了最不幸的『母親』!她無權對自己的『愛子』(作品)產生長久的『母愛』,一生下來就要扔掉,像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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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文西唏噓感嘆起來,準是勾起他的不幸身世了。他是他父親和一位農婦的私生子,祖父只接受他,不接受他母親,因此在童年時代就被迫與母親終生隔離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之後轉了話題:「好像您在巴黎羅浮宮問過我,為什麼沒有把《蒙娜麗莎》交給畫主?告訴你,就是因為我太喜歡這幅作品,或者說太有『藝術母愛』了。為了這喜歡,咳,我又犯下了一個不誠實的錯誤,我一次又一次地對畫主說:『還沒有畫完,還沒有畫完呢。』」
「哦,這完全可以理解,那是因為您在這幅畫上起碼創造了四個『前無古人』。換了我,也會說謊毀約不肯給畫主的。」
「是嗎?我很想聽聽您這位比我小500歲的年輕人來談談,這幅畫有哪四個『前無古人』?」
「好,我試試。
「第一,您把您創造的『明暗法』,也叫『暈染法』,即以油彩為媒介擴大明度的領域,使它包容了從暗到明的整個色域,以漸進的顏色的明暗對比,在二維平面上精確表現人的三維視覺經驗的畫法,在《蒙娜麗莎》這幅畫上做了前無古人的最精確的示範。
「第二,在您以前,人物肖像都是在室內,您前無古人地把蒙娜麗莎放在大自然的山水背景前,您開創了大自然的濕潤空氣感畫法(也稱『煙霧狀筆法』);更有趣的是,您還把後面的山水的地平線來了個多視點合成的超現實主義處理,右邊的地平線高於左面的地平線,在左右橫看蒙娜麗莎時會感到她在升降飄動,像夢一樣飄忽。
「第三,您畫出了前無古人的最神奇的微笑(未笑之前的『開端的笑』、笑完之後的『終端的笑』),弄得您犯下了自己重複自己的過錯。
「第四,您前無古人地畫了一雙蒙娜麗莎的美手,誘惑您同代的拉斐爾在畫《多尼夫人肖像》,甚至19世紀法國畫家柯羅畫《珍珠之女》時都在拷貝您畫的這雙手,害得這兩位天才畫家犯下了剽竊您的錯誤。」
「哈哈,照您這麼說,我還要承擔拉斐爾剽竊我的作品的責任!」達·文西那張過分理性嚴肅的哲學家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朗朗的笑容。
我說:「啊,我知道您為什麼不給蒙娜麗莎畫眉毛了!」
我覺得茅塞頓開,大喊了一聲,馬上感到失態,很快把語音調整到常態:「哦,因為您在《蒙娜麗莎》上創造了四個前無古人,捨不得給畫主,一定要把這幅畫留在自己身邊,於是就故意一直沒有給蒙娜麗莎畫眉毛,誆稱此畫還沒有完成,是不是?可是,可是奇怪,您離開義大利來到了法國,按理畫主不可能再向您要畫了,那麼來法國這幾年裡您應該把蒙娜麗莎的眉毛補上了呀,為什麼您沒有這麼做呢?」
雷奧納多眼睛看著遠方的安波瓦王宮,慢慢地說:「好,告訴你為什麼吧。我來法國只帶了三幅畫——《蒙娜麗莎》《聖安娜》和《聖約翰》,呵,就是被你詬病的『微笑雷同』的四幅中的三幅畫。佛朗索瓦一世國王一看,對《蒙娜麗莎》情有獨鍾,喜歡得不得了,他出12000金埃居(相當於可買下四座我住的這樣城堡的錢)的天價要買下。這可怎麼辦?國王待我如上賓,我怎麼能拒絕他?只好故伎重演,說『我還沒有畫完呢』。」
「因此,您一直沒有把蒙娜麗莎的眉毛補上?」
達·文西的回答,耍起了莊子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狡黠:「也許是吧。不過,話得說回來,很難說清楚《蒙娜麗莎》到底有沒有畫眉毛。您剛才說了,我畫蒙娜麗莎是放在大自然的山水之中的。義大利是陽光之國,在義大利艷陽下,女人的淡細之眉,本來就是若有若無的。反倒是在陽光下眼眶的陰影要比眉毛黑得多,所以你看了……」
哈,最講精確性的達·文西也玩起了模稜兩可:你認為沒有為蒙娜麗莎畫眉毛,那就算沒有;你說畫了,也可以說是畫了,只是被義大利的強陽光淡化得難辨了。
這樣,蒙娜麗莎到底有沒有畫眉毛的問題,還是成了個千古懸題。
「我帶你去看看這座城堡吧。佛郎索瓦一世國王小時候常在這花園裡踢球,他的妹妹還在這座房子裡寫了一部著名的小說集《七日談》呢。」看上去達·文西的精神很好,可是當他站起來走路時就顯得步履蹣跚了。可他還是執意要親自帶我去參觀城堡。
我好生感激。參觀完了這偌大的城堡,我又好生奇怪。城堡裡面有兩個豪華客廳(一個是專門會見佛郎索瓦一世國王的),有可以燒烤的大壁爐餐廳,甚至還有小教堂,應有盡有,卻偏偏沒有我最想看的也是天經地義該有的畫室。
大畫家居然沒有畫室!
我驚異地問:「達·文西先生,20世紀出過一個大科學家,名字叫愛因斯坦,他這位物理學家做學問空前絕後,不進實驗室,不需要實驗室;難道您這位大畫家也不需要畫室?愛因斯坦不需要實驗室是在做『思想實驗』,可是您不可能發明『思想繪畫』呀?」
達·文西的臉色霎時陰沉下來,久久不語,右嘴角還在微微顫動,就像他晚年的那幅自畫像。
不可思議,剛才我說他自己抄襲自己,他還表現出有容乃大的大家氣度,怎麼現在只是問他為什麼沒有畫室就氣成了這個樣子?
難道我踩到他老人家的我卻不知情的精神雷區了?
陪同在側的學生梅爾茲,馬上過來解圍,對我說:「老師太累了,該午睡了,我先送他回房去。然後我帶您去花園裡看看。那裡非常有意思。法國建築師貝爾納·維特里,現在已把我老師在手稿上記下的發明創造,挑選最精彩的部分製作了出來,陳列在花園的樹叢中、河面上和電影廳內。老師非常讚賞這位建築師的理解力和想像力,說比500年前的法國國王高明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