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文西找錯了金主
2024-10-04 06:16:54
作者: 祖慰
20多歲的梅爾茲很俊美。不由得我生發浮想翩翩。文藝復興的三大主角——達·文西、米開朗基羅、拉斐爾,全都終身未婚,他們是不是不僅復興了古希臘的藝術、哲學,還把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等喜歡美男生的「同志」癖好也復興了?
這不是捕風捉影,我在達·文西的手稿中看到,在大批草圖中不斷有對性別的議題做出非常顛覆性的思考,例如一幅《肉身天使》草圖,就描繪了女性肉體上長著男性勃起陽具的圖像。
溫文爾雅的梅爾茲帶我來到大花園。這裡林木蔥蔥、芳草茵茵,溪流潺潺,高緯度法國的7月午後陽光,仍然彌散著溫柔的春暖。
放眼看去,在一片寬闊的草地上,有一個帆布做得非常優美的螺旋裝置。我十分好奇,問梅爾茲:「那是什麼?」
「那是法國工程師根據老師的筆記製造出來的『雷奧納多直升機』。老師對我說過,只要快速轉動下面的圓盤,就能升上天去。」
「真的?」我立即跑去試飛,竭盡全力快轉圓盤,可「直升機」紋絲不動。
梅爾茲有點不好意思,紅著臉說:「老師設計的飛機也從沒有飛起來。不過,你們現在的航空專家說,老師由研究鳥的翅膀而發明的航空器,符合升力原理,有這一點就夠偉大的了。」
我們繼續前行。走過一座小木橋,看到有幾幅巨大的素描——那是將達·文西所畫的頭像、手臂等人體局部複製放大出來的素描,掛在樹林中,我觸景生情,不由得又問起了剛才得罪達·文西的問題:「梅爾茲先生,為什麼城堡里沒有畫室?我更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我問到城堡里沒有畫室的問題,您的老師會產生那樣激烈的反應?」
梅爾茲苦笑了一聲,神情灰暗陰冷下來:「老師在很多年前就把主要精力搞發明了,畫得很少,畫完的就更少,至今連未完成的在內大約只有15幅左右!一位大畫家一輩子只畫了15幅畫!幾年前他畫完《施洗者約翰》之後乾脆就收筆了,偶爾畫幾張素描,您說他還要畫室幹什麼?」
「為什麼?」
梅爾茲的回答使我既震驚又悲涼。他說,一代繪畫宗師,在來法國之前,已被義大利拋棄在遺忘的角落裡了。
梅爾茲為我做了個橫向比較:「來看看老師來法國前4年的1512年的境遇吧。這年老師滿60歲。37歲的米開朗基羅,此時完成了西斯廷教堂500平方米的天頂畫《創世紀》。繼他的《聖殤》和《大衛》雕塑兩次轟動羅馬之後,又一次以繪畫轟動整個義大利。這時候,從教皇、藝術家到普通大眾,舉世公認米開朗基羅是『當代最偉大的藝術家』。更了不得的是,甚至不怕瀆神,眾口一詞稱呼米開朗基羅是『il divino Michelangelo』(神聖的米開朗基羅)。本是我老師的學生輩的米開朗基羅,一下上升到了神的高度!
「再來看看這段時間的拉斐爾。在1508至1511三年間,這位比我老師小31歲的拉斐爾,也成了耀眼奪目的一等星。他完成了教皇委託其畫的震撼義大利的兩幅濕壁畫《雅典學院》(哲學)和《教義的辯論》(神學),一躍成為當代美術巨匠、教皇身邊最走紅的畫師,領導整個義大利的美術潮流。
「在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完成曠世傑作之時,我的老師在哪裡呢?他在義大利北部的小公國米蘭,在為法國的征服者當個藝術顧問,做著設計行宮平面圖和設計宮廷娛樂活動的雕蟲小技。此時老師的主要精力,還放在研究默默無聞的人體解剖學、地質學、地球物理學和水文學。相形之下,曾經如雷貫耳的老師大名,就在小輩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強光下黯然失色了,被拋棄在無人理睬的角落裡!」
「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很驚詫,「這太不可思議了,您的老師的才華絕不在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之下呀!準確地說,恰恰是您的老師開創的『三角形構圖法』『明暗法』『空氣透視法』以及精確的藝用人體解剖學,導引了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等小輩,為他們創造傑作提供了嶄新的技法基礎。發明者的才華當然高於應用者。而且,您老師成名早,按照『馬太效應』,應該更具有捷足先登羅馬、搶先受到教皇重用的優勢呀。」
梅爾茲嘆息:「可是實際情況是,這位最具藝術野心、招募著全義大利最傑出的藝術家、要把羅馬建設成世界中心的朱利奧二世教皇,從沒有向我的老師發出過邀請。」
「對啊,為什麼您老師不去羅馬?為什麼不向朱利奧二世教皇毛遂自薦?他有自薦的資本呀。在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完成偉大濕壁畫的十多年前,您的老師就創作了偉大的濕壁畫《最後的晚餐》。大家公認,這幅畫是文藝復興進入鼎盛時期的標誌,是濕壁畫的最高典範,還揭櫫了一個新藝術觀念——藝術家應該是能畫出哲學的思想家。可以斷言,如果達·文西向朱利奧二世教皇自薦,教皇天經地義會請您的老師而不是強逼著米開朗基羅去畫《創世紀》壁畫。同樣的道理,給拉斐爾的4幅壁畫訂單也應該是您老師的。甚至聖彼得大教堂總設計師的最佳人選也應該是您的老師,而不是他們倆,因為您的老師是最偉大的全才。可是?」
梅爾茲聳聳肩:「我,我也說不清,反正,在朱利奧二世教皇在世時,老師從沒有去過羅馬。」
「難道是您老師清高?」我一心想找出個可解釋的原因來,但馬上又自我否定了,「不,不對,達·文西生性並不清高。他為了推薦自己,表現得很謙卑。譬如,1502年他寫給土耳其蘇丹巴傑特二世的自薦信,姿態低得有點出格:『我,您謙卑的僕人,聽說您計劃要蓋一座橋樑,來連通伊斯坦堡及加拉太,但因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執行而放棄此計劃。我,您謙卑的僕人,可以為您執行。』結果是白白謙卑了,土耳其蘇丹沒聘用他。他第一次去米蘭,當了十幾年土木及軍事工程師,也是他給米蘭小公國斯佛薩公爵寫信自薦才成行的。奇怪,您的老師為什麼不給非常推崇藝術而又掌握著歐洲三分之一土地資源的朱利奧二世教皇寫自薦信?」
梅爾茲反問:「這很重要嗎?」
「當然,頭等重要!」我說,「天大的遺憾,是您的老師找錯了顧客,或者說,找錯了出大錢做藝術的金主,導致他這位曠世全才浪費了才華,被人遺棄。」
「我不明白。」
「請聽我給您證明。翻開世界藝術史,凡是垂名青史的精緻藝術,都是那些掌握著巨大社會資源的人無比熱衷和大力投資的作品。古埃及的人面獅身巨雕和胡夫金字塔是如此;古希臘的帕台農神廟和菲迪亞斯的雅典娜是如此;秦始皇的兵馬俑、羅馬的萬聖殿和後來的聖彼得大教堂、歐洲的歌劇和交響樂也是如此;一直到當代巴黎的『密特朗十大工程』,都是巨大社會資源注入的結果。有多大的社會訂單,就會造就出多大的社會人才。這人才,不是註定是某個天才,可能是A,也許是B,或者是CDE……只要有大訂單在,大人才總會被呼喚出來。法國科學家巴斯德有句名言,『機會只給有準備的大腦』;其實只是說了一句大實話。我說,『有準備的大腦』如果不全力去爭取最大的訂單,那麼,即使是偉大的大腦,也可能成為被棄之荒野的廢物。您想想看,當時朱利奧二世教皇給米開朗基羅下達畫天頂畫《創世紀》的訂單時,米開朗基羅多痛苦,多不情願。因為他認為自己是雕塑家,不是畫家(確實如此,米開朗基羅13歲時曾跟吉爾蘭戴歐學過一點繪畫技法,但是時間很短,後來就進入梅迪奇雕塑學校專門做雕塑了),換句話說,他不是『有準備的大腦』,畫不了。然而,恰恰是教皇專橫粗暴,逼出了米開朗基羅的不朽畫作,造就了他自己都沒有料到的偉大畫家的大腦。我們後世的人倒是應該感謝教皇的粗暴。訂單的大小決定人才的大小,這是創造者的宿命。其實何止如此啊,大千世界裡的全部生命傑作,包括我們人類,無一不是地球環境不斷變遷的這個偉大訂單所造就出來的。」
梅爾茲的臉上泛起無限惋惜,唏噓感嘆:「可惜偉大訂單來得太晚了!朱利奧二世教皇逝世後,接替他的利奧十世教皇,於1514年把62歲的老師請到羅馬;可是一切都晚了,老師的心臟病發作及其中風造成右臂癱瘓了,天大的訂單也畫不了啦!」
確實很可惜了,太晚了。
人生最大的悲劇不是死亡,對於任何創造者來說,其最大的悲劇是老年的一個可怕動態:不可抗拒地不斷地走向醜陋和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