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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11:03 作者: 程亞林

  黃仲則曾視世途為險途。他說:「我思世途對面起坎坷,翻手作雪覆作炎。」(第509頁)又認為在自然山川中經歷艱難險阻有利於增強人生勇氣:「經過得此險,世路無高低。」(第200頁)在他心目中探險於自然山川與行進於人生之旅是同等性質的事件,含蘊相同道理。他的《小溪》一詩,以山川探勝為喻,用高度哲理化的語言,表達了對人生之旅的看法。詩在陳述了溪澗之行的艱險之後說:「投險得自存,即事消悔吝。未冀妙善同,用矢冰淵慎。」在到達目的地之後又說:「信宿不得留,修程尚追乘。」(第127頁)

  悔吝,《易經》中判斷凶吉之辭。《易傳·繫辭上》說:「悔吝者,憂虞之象也。」俞樾《群經平議》引《廣詁·釋雅》「虞,驚也」釋「憂虞」:「憂虞猶言憂驚也。」悔吝也就是憂慮、驚恐的情狀。妙善,精要妙善。桓譚《新論》:「聖賢之才不世,而妙善之技不傳。」矢,指達中目標的器具。用矢,此處借指籌劃,施行。冰淵,出自《詩經·小雅·小旻》:「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冰淵慎,就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般的謹慎。

  這首詩前四句是說,在山川險阻中行旅,只有用「投險」心態和方式才有可能保存自己,消除由險阻帶來的憂慮和驚恐。儘管不能幻想自己具有克服險阻,達到目的的「妙善之技」,但人必須萬分謹慎地籌劃、行動,以體現自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後兩句則意味著前途漫漫,旅事催迫,人只能永不停歇地「投險」行進。

  在另外一些描寫舟行歷險的詩中,以「平生涉險輕性命」的黃仲則既描寫過歷險中產生的崇高感:「不知怖心落何處,反快一洗平生庸。」(第246頁)又描寫過歷險成功後「轉思往境心如舂」的後怕:「嗟我何為亦挺險,脫有不測無此身。轉笑適來呼吸頃,正襟危坐亦欺人。」甚至「事定」之後反而「清淚翻沾巾」(第85、246頁),對涉險中的各種心理活動都有深細的體會和坦誠的表白。

  將人生過程比喻為投險過程,是黃仲則哲學必然得出的結論,也體現了他人生哲學含蘊的豐富意義:

  由於支配宇宙自然、社會人事運動變化的終極奧妙不可知,有局限性而又熱愛生命並有尊嚴感的人總是處於任造物撥弄則深感自我虛無化的痛苦,讓自我挺立又無萬全之策的困境之中。一旦人選擇了獨立自由,執著於切實切己的自愛並為之奮鬥,「投險」就是他必然承受的生存方式。

  「投險」生存方式的確立,證明「造物」存在而人並非全知全能的上帝,否則,人就無險需投。這同時意味著,一切宣揚向造物妥協或標榜掌握了宇宙人生終極奧秘的學說,都不能作為人生指南,都只是人怯懦或妄誕的表現。人只有拋棄一切教條,把握具體情況,依憑經驗知識、智慧的力量去實現自身目的。而目的的實現也只是一種可能。人生實際上是冒險乃至冒死以求生的悲壯過程。

  「投險」生存方式的確立,深化了人對「自我」與「造物」關係的認識。由於在「投險」過程中,人所持的只是「用矢冰淵慎」的心態和不可能臻至「妙善」之境的籌劃與行動,不能不受制於有利或有害的「不測」因素,因而,無論成敗,均非全由人力所致,而是人力與「不測」因素相互配合或相互背離的結果。所以,人無論何時都要保持對「造物」的敬畏,既不能因成功而神化自己,又不能因失敗而喪失自信和希望,只能繼續投險行進。

  

  因此,以「投險」成敗為標準來衡量自我肯定、自我確證、自我實現與否就失之簡單,因為成敗反映的只是因「造物」參與而被誇大或被縮小的「自我」,只是不完全真實的自我。真實的自我實際上只存在於投險時對自身價值和意義的體悟之中。而且,由於投險過程至死才能完結,人也就永遠處在探索、體悟自我的途中。

  明白了這些,我們在前面留下的思考題:詩人明知探求宇宙人生奧秘的目標永遠達不到,而且只能帶來憂患,為什麼依然永不放棄?就有了答案:他追求的是在那種探求中確立自我,確立悲壯的冒險精神和行為方式,使自己的人生獲得能讓自己滿意的意義。

  總之,黃仲則從批判形上學獨斷即自以為掌握了宇宙人生終極奧秘和絕對真理切入,提出了以自我為本位的人生基本矛盾論;從分析人的欲求和自我特性入手,提出了為「自愛」而「投險」的生存方式;從「投險」中獲得的種種經驗切入,揭示了人生的悲壯和探索、體認自我的重要性,建構了以「自我」為本位的人生哲學。

  如所周知,二十世紀逐漸在西方成為顯學的哲學的人學(philosophical anthropology)認為「認識你自己」是哲學的重要問題。西方哲學在經歷了宇宙論、神學、人文主義哲學、理性主義哲學階段之後才進入哲學的人學階段。哲學的人學既反對將宇宙秩序以及由它決定的人類社會秩序凌駕於人之上或將人看成是神的創造物,忽視人的存在,又反對誇大理性的作用將人神化,主張擺脫一切教條的羈絆,以經驗為根據來考察、探討人的肉體、精神和文化等各個方面,將以獨斷為基礎的「形上學」轉換為以人的存在、人的價值為中心的「人而上學」。它強調有各種缺點和局限的個體是基本的價值主體,是人生責任的承擔者。它關心人的生存處境,重視整合了肉體與精神、個體和社會、自我與他者之間的複雜關係,並包含了許多難以索解奧妙的人生經驗,要求人在與各種不同因素的接觸中不懈地探索自己(參見《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哲學的人學」條)。儘管黃仲則的人生哲學不像西方成熟的哲學的人學那樣,建立在對人的各個方面有比較充分認識的基礎上,但它以真切的人生體驗為基礎,依然得出了許多與哲學的人學相近的觀點,因此,可以說是早期的、樸素直觀的、以悲壯主義為基調的哲學的人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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