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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10:51
作者: 程亞林
更深層次的思考是什麼呢?《失題》一詩特別值得注意:「我家乃在東海東,蜃樓見慣心空空。十年弔影深山裡,每顧山魈亦心喜。生耶滅耶何足嗔,一顰一笑誰為真?偉哉造物焉用我,不幻煙雲幻此身!」(第209頁)
山魈,動物名,獼猴的一種。中國古代又稱它為山蕭、山臊等,傳說是與人極為相似的山怪。《神異經·西荒經》所述甚詳:「西方深山中有人焉,身長尺余,袒身捕蝦蟹,性不畏人,見人止宿,暮依其火,以覓蝦蟹。伺人不在,而盜人鹽以食蝦蟹,名曰山臊……犯之令人寒熱。此雖人形而變化,然亦鬼魅之類。今所在山中多有之。」《廣異記·斑子》稱「其牝者好施脂粉」。《抱朴子·登涉》也說:「山精形如小兒,獨足向後,夜喜犯人。名曰魈。」根據這些傳說,可以推測黃仲則這首詩是想像的產物,具有象徵意義。它描述詩人在山林中與山魈相遇的情景以及由此引起的感受,不過是為了表述黃仲則對造物撥弄人的實質的認識。這首詩是說,住在東海之濱,已見慣了蜃氣化成的海市蜃樓那些虛假、幻化的事物,內心常因不能把握真實而感到空虛、苦惱。獨自行走在深山裡,每看到與人相似的山魈,不僅不感到奇怪,還因為它能慰人寂寞,自覺親切可喜。但是,山魈的存在畢竟不同於生生滅滅的海市蜃樓的存在。面對海市蜃樓,人只感到物的不真實,外在世界的不真實;面對一顰一笑完全與人相似的山魈,人卻不能不在與山魈難以分辨的尷尬中懷疑自身的真實性,無法回答誰真誰假、究竟人是山魈的幻化還是山魈是人的幻化以及「我是誰」這類問題,痛感自我已被虛無化了。原來「偉大」的造物根本不需要能意識到「自我」的人的存在,它不去幻化極易幻化的煙雲,反而處心積慮地將山魈幻化為人,以假亂真,使人面對「假作真時真亦假」的局面,感到自我也被幻化、虛無化的刺心痛苦,所以「偉哉造物焉用我,不幻煙雲幻此身」!
面對山魈幻化成的假人,敏銳地感到自我虛無化的痛苦,說明黃仲則對「自我」有強烈意識。正是這種強烈意識使他進一步注意到自我虛無化的後果以及由此引出的令人噓唏不已、深感慘痛的場面。他的《圈虎行》(第345頁)就是中國古代詩歌史上關注這一問題的名篇。這首詩描寫順天委命、甘受命運撥弄的老虎在馴獸表演中的種種表現,令人觸目驚心地看到老虎虛無化自我的慘狀;它不再是虎虎生威的「林中之王」,而是馴虎人手中「毛卷耳戢氣不揚」的玩物和工具。它嚴格地按照規定程序,時而俯首帖耳,時而效人站立,馴服地配合馴虎人完成以手以頭飼虎等節目,以虎鬚任人撩、虎口任人探的柔順來反襯馴虎人的「英勇無畏」。即使繞欄迅跑,翻身跳躍,乘勢踞地,抖開色彩斑斕的身軀婆娑起舞,仿佛享受了「自由」,亮出了「本色」,也不過「似張虎勢實媚人」,包藏著「媚人」「媚主」的「媚心」。它還挖空心思製造噱頭,先是仰臥裝死,待主人投之以肉便霍然躍起,以侮辱自我、扮演卑瑣形象的方式博得觀眾的嬉笑和賞錢。主人得錢,它更恬不知恥地搖尾乞憐,完全遺忘了山林生活的自由,墮落到「不智不武」、被「舊山同伴」嗤笑、行藏不如鼠狗的境地!
這意味著,就像人生如凶吉未卜的藏壑之舟是黃仲則腦海里常存的驚怖意象一樣,維護「自我」尊嚴也是他心靈中永恆的絕對命令。他將「造物」與「我」對立,將自我虛無化了的老虎與「舊山同伴」比較,說明他已意識到:「造物」與「自我」的對立,是人生基本矛盾;讓自我「存在」還是讓自我「虛無」,是人時時刻刻面臨的重大抉擇;總是處在「存在」還是「虛無」的臨界點上,就是人的基本生存處境。這無疑讓我們從命運問題出發,深入思考「造物」與「自我」的關係的層次,深入思考「我是誰」「我能是誰」這些問題的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