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2024-10-04 06:10:54
作者: 程亞林
基於對人的局限性和人生基本處境的認識,黃仲則認為人在世生存的基本情緒應該是「哀」而不是「樂」。他在《悲來行》一詩中寫道:「我聞墨子泣練絲,為其可黃可以黑。又聞楊朱泣歧路,為其可南可以北。嗟哉古人真用心,此意不復傳於今。今人七情失所託,哀且未成何論樂!窮途日暮皆倒行,更達漏盡鐘鳴聲。浮雲上天雨墮地,一升一沉何足計?周環六夢羅預間,有我無非可悲事。悲來舉目皆行屍,安得古人相抱持。天空海闊數行淚,灑向人間總不知。」(第193~194頁)
「墨子泣練絲」「楊朱泣歧路」,我們在本章第七節里已經介紹、解釋過了。它們展示了人的局限性,展示了選擇的艱難性和人類生存處境的悲劇性。六夢,見《周禮·春宮·占夢》,其中,有正、噩、思、寤、喜、懼等六夢的說法。羅預,佛教名詞。佛教以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羅預即瞬刻的意思。
在這首詩里,黃仲則一反流傳已久的傳統觀念,不再把儒家的「四書五經」或道、釋兩家的經典看成是包含「古人真用心」的神聖文字,而是從被儒家視為「無父無君」的墨子、楊朱的某些象徵性行為中發掘出古人對人生困境的真切體驗。他認為,「墨子泣練絲」「楊朱泣歧路」說明古人已意識到:人面對的是紛紜複雜、能使人莫名其妙地發生蒼黃反覆變化和岐路充塞、使人無法抉擇、不知何去何從的世界,人必須為自己身處這種環境感到悲哀,以「哀」作為在世生存的基本情緒,再在這種基本情緒之上,建立自己的喜樂哀怒。所謂世界如染缸,能使人起蒼黃變化,就是造物撥弄人,使人虛無化的意思;所謂世路令人困惑,茫然失措,就是人總是身處臨界,面臨抉擇的意思。更深層次的意義則是:人只有體會到「古人真用心」,意識到人生處境,才能切實地思考自我、自我尊嚴與人生價值、意義等問題,才能以真誠負責的態度對待人生,才有可能成為真正的人。這揭示了多少古人沒有揭示過的道理啊。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但是,黃仲則痛苦地看到:「古人真用心」早已被今人遺忘得乾乾淨淨,他們的情感已失去了真實的根基,在漠視真實的生命體驗、遺忘「命運」的威逼、根本不懂得應該為生存處境而哀的情況下就盲目樂觀,按照世俗社會的陋習、傳統觀念的陳規於窮途日暮中夜以繼日地倒行逆施。他們不懂得在世俗社會的浮名浮利中沉浮就像「浮雲上天雨墮地」一樣,是造物撥弄人的結果,反而在世界上盲奔盲走,爭名奪利,無所不用其極。因而,哀慟的詩人舉目望去,看到滿世界跑的都是遺忘了「古人真用心」、無頭腦無心肝的「行屍走肉」!詩人灑向天地間的熱淚,竟無人領會!
他的《主客行》還將世人盲奔盲走的狀態寫得栩栩如生:「人生處世上,奄忽如浮塵。東家郎,西家女,晨考鍾,夕伐鼓。吾楚歌,若楚舞。人如龍,騎如虎。朝紅顏,暮黃土。朝紅塵暮白雨。人生至此,雲胡不傷?」(第166頁)
的確,多少人一生一世就是在忙紅白喜事,忙讀書考試、升官發財,忙醉生夢死中度過。不知不覺,「朝紅顏,暮黃土」的殘酷終局就已到來。到了這個時候,人怎麼能不悲傷,又怎麼還有時間和精力去悲傷?不直面人的真實處境,不探尋宇宙人生奧秘,不追求人生意義,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雜詠》二首之一更對執迷於某一形上學獨斷、自縛於某一「真理」的人們進行了諷刺;「海客有逐臭,夢人或忘妻。單慮溺一往,豈伊智不齊?蓄積偶違眾,群起相訶詆。誰知一世事,各各行若迷。化人斡真宰,無力能提撕!」(第181頁)
儘管如上一首詩所述,短促的人生已完全被淹沒在婚嫁、追名逐利、尋歡作樂、炫榮顯貴、哀生嘆逝這些習慣性、快節奏的「必修課程」之中,人的頭腦也被傳統或時髦的固陋觀念所支配,成了服從「絕對命令」的機器。但人們毫不自覺,依然如海客逐臭、夢人忘妻一樣執迷不悟、「單慮一往」、盲目樂觀地在迷魂陣里煞有介事地「各各行若迷」!甚至積重難返,頑固不化,從來沒有想過應該有所改變。這是何等荒謬和悲慘的人生圖畫。黃仲則詩的意義就是:對他們猛擊一掌,大喝一聲,喚醒人們真實的人生體驗,希望他們勇於直面人生困境,將人生基本情緒由盲目之「樂」轉換為真切之「哀」。這就是「成哀」說的實質。
當然,黃仲則並不主張沉湎於「哀」,「成哀」的目的是為了「論樂」。這樣,他就必須回答「自我」究竟是什麼、如何在造物撥弄中挺立「自我」的問題。他下面的詩就對這些問題作出了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