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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10:31
作者: 程亞林
除知識、能力和壽命有限外,如何選擇人生道路和所處環境,也是人生難題。它能激起人對自身局限性和選擇的悲壯性的意識。古人在這方面,有敏銳的感覺和較普遍的認同。
《荀子·王霸》:「楊朱哭衢塗曰:『此夫過舉跬步而覺跌千里者夫!』哀哭之。此亦榮辱安危存亡之衢已,此其為可哀甚於衢塗。」《淮南子·說林訓》:「陽子見逵路而哭之,為其可以南,可以北。」「塗」通「途」,衢塗、逵路,均指四通八達、滿眼歧路的路口。路或向南或向北,或向東或向西,你也可以或選南或選北,或選東或選西。但是,經驗告訴你,選錯了路,走錯了半步(此所謂「過舉跬步」),等到你覺悟之後,已經與該走的正途差之千里了。或者,等到你與走正途、到達目的地的人相比時,也已相差十萬八千里。正如荀子所說,它甚至關係到一個人的「榮辱安危存亡」。想到這些,不禁使楊朱黯然神傷,失聲哀哭。《列子·說符》還將它演繹成歧路亡羊的故事,說楊朱聽到眾人因為歧路中又有歧路,岔道中又有岔道,不知道走哪條路去找因而無法找回丟了的羊這件事後,憂傷、沉默、不露笑容、不回答問題了一整天。這涉及選擇之難。如果想到人生無處、無時無刻不需要選擇,而一恍惚就「失之毫釐,差之千里」,甚至「一失足成千古恨」,就不能不感到問題嚴重了。
下面這個故事比上面的故事出現更早。《墨子·所染》:「子墨子言,見染絲者而嘆曰:『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所入者變,其色亦變,五入必,而已則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呂氏春秋·當染》和《淮南子·說林訓》也有相似記載。這就是所謂「墨子泣練絲」的故事,練絲,就是白絲。白絲入了什麼顏色的染缸,當然就會染上什麼顏色。而你到底需不需要染色?如果要,究竟染什麼顏色?你有無選擇顏色和染缸的自由?有無什麼顏色都不染,保持本色的自由?都是問題,都要選擇,都要決定,都無萬全之策,都沒有人可以代替你做這一切並保證你勝算連連,萬無一失,所以墨子要哭。
這兩個故事提出的問題,可以概括為選擇實難,獨立不易。也可以概括為行為和環境的選擇都不容易。這幾乎是我們每時每刻都碰到的難題。由此可以看出,我們的古人對人的生存處境或者說困境早就有了深入的理解。
它引起了普遍的共鳴。後來,許多詩文中都將這兩個故事當典故來用。如阮籍《詠懷之二十》:「楊朱泣岐路,墨子悲染絲。」他還將選錯路造成的無路可走的情況,用誇張、荒誕的形式表達出來了。據《晉書·阮籍傳》載,他「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意即經常獨自一人駕著馬車出門,不按照大家習慣的路線,率意、任性地亂走,走到沒有車輪痕跡的地方,沒有路可走的地方,就大聲痛哭,帶著絕望的心情返回。這當然讓「楊朱泣岐路」的悲慟更刺痛人心。
再如曹攄《感舊詩》:「臨樂何所嘆,素絲與路歧。」謝朓《始出尚書省詩》:「既秉丹石心,寧流素絲涕?」駱賓王《上吏部侍郎帝京篇》:「黃金銷鑠素絲變,一貴一賤交情見。」李白《古風之五十九》:「路岐有南北,素絲易變移。」杜甫《白絲行》:「已悲素質隨時染,裂下鳴機色相射。」韋應物《送李二歸楚州》:「忽此嗟歧路,還令泣素絲。」李商隱《荊門西下》:「洞庭湖闊蛟龍惡,卻羨楊朱泣路歧。」陳與義《八音歌》:「絲色隨染異,擇交士所貴。」王來《雜詩》:「至巧不如拙,歧路恆悲絲。」丘逢甲《孟征以粵秀山無咎室詩見示》:「百年人事悲絲染,四海風塵把劍看。」如此等等,從不同方面呼應了墨子和楊朱。
現代人對此也多有感慨。魯迅在《兩地書》中就對歧路之說做出了反應。他說:「『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本書作者按:此處記憶有誤,泣岐路的是楊朱,哭窮途的是阮籍)。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於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老實人,也許奪他的食物來充飢,但是不問路,因為我料定他並不知道的。如果遇見老虎,我就爬上樹去,等它餓得走去了再下來,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餓死在樹上,而且先用帶子縛住,連死屍也決不給它吃。但倘若沒有樹呢?那麼,沒有法子,只好請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
從上面這些共鳴、反應,我們也可以看到,歧路染絲之痛並沒有像有些人所說,導致徹底的悲觀主義,而是引出了思索,引出了各自的應對之策。比如上引謝朓詩句,說明他的看法是,堅守自己的丹石之心,就不怕任何染缸。駱賓王和陳與義則警惕自己要慎於交友。王來覺得老讓人們思考如何在歧路練絲面前想出萬全之策,會讓思維太精巧,行動太猶豫,不如讓自己笨一點,不求萬全就做出決斷,邁出自己的步伐,開始行動。如此等等,不是意味著,意識到自身局限性和選擇的悲壯性,能引起人們籌劃最不差的生存發展方式嗎?開句玩笑,如果哈姆雷特當年能讀到王來的詩句,讓自己笨一點,不那麼猶猶豫豫,也許還真會避免屍體加屍體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