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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10:26
作者: 程亞林
不過,中國古人對深層次、更具普遍必然性的悲劇涉及的相關方面和相關問題不是沒有體悟和思考,這又是值得我們注意的一個問題。讓我們不局限於戲曲中的悲劇,而是從廣泛的中國古代詩文中吸取資料來談談這個問題,希望對讀者有啟發,也希望能展現中國文化的複雜性。
《詩經·秦風·蒹葭》寫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譯成白話就是:「河畔蘆葦青青蒼蒼,深秋露水凝結成霜。 我思念的那個人,仿佛在河水的那一方。逆著流水去找她(或他),道路險阻又漫長。 順著流水去找,她(或他)又仿佛在水中央……」後面,還說那人除了忽而在河水那一方,忽而在水中央之外,還忽而在水草交接之處,忽而在水中高地,忽而在水邊,忽而在水中小塊陸地,總之是忽這忽那,忽遠忽近,迷離仿佛,可望而不可即。去找那人所走的路,除了阻礙多多而且漫長之外,還忽而升高,忽而彎曲,總之是變幻莫測,充滿艱難險阻。它展示的就是尋找而不得的艱苦,可望而不可即的困惑,以及為尋找、探究而不休不歇的勇毅精神。詩中描寫的這個「伊人」忽而這樣,忽而那樣,那條路也忽而這樣,忽而那樣,就不可能是對真實的人和真實的道路的模擬,整首詩也不可能是對某個具體事件、某種特定經歷的如實描述,而應該是對某種人生困惑、悲情的象徵性抒發。按朱熹在《詩集傳》中的說法:「伊,不知其何所指。」伊人,就可能是想像中的戀人、親人甚至心目中的神聖人物,或者某種理想境界的象徵,也可能是長期縈懷於心的關於宇宙人生的終極道理的象徵。這就透露出了古人對人的局限性、人世悲劇性和人生悲壯性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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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會這樣?
莊子對人類知性的思考有助於我們從知性局限性方面理解這一問題。在莊子看來,人類任何知識都需要一個根基,一個分類、判斷的標準。但人類知識的終極根基以及按照終極根基得出的終極真理是什麼,人類是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人只能按照自己的也就是人為的分類和標準來確定知識,來支撐自己的言行。這就造成了以下情況:第一,終極真理不存在,即使存在,我們也不可能知道。第二,我們只能用人為的甚至是個體相當主觀的知識來指導我們的言行。這既形成了「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情況,又使任何人為的知識都是假說,任何在這種知識指導下的言行只能是試探、冒險。通達的人,往往不固執己見、定見,而能依照情況,變更自己的知識,以適應新情況。這就叫「與時俱化」。《莊子·大宗師》說:「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這就是說,絕對正確、「有當」的知識是有終極根基的,但這個終極根基我們始終不知道,而我們依據的由人為知識構築的根基又是變化不定的。所以,能夠擁有分辨天之所為和人之所為的知識,並儘可能讓所知與不知不發生尖銳衝突,就很不錯了。但是,依然要明白我們說到底是無知的道理,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我們所謂天之所為的是否是人之所為的,人之所為的是否是天之所為的。所以,千萬不要武斷、絕對。《莊子·則陽》在稱讚了蘧伯玉能與時俱化,經常能知今是而昨非之後又說:「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這是說,大家都稱讚蘧伯玉的智慧,但不知道他的那些知識都是他堅持自己終極無知的立場得來的。這意味著,莊子對人類知識的局限性已有很深入的認識,人在世界上不像那位尋找「伊人」的人一樣感到迷惘,不陷入悲劇性處境,簡直不可能。
同時,《莊子·養生主》還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即使是一般的、非終極的知識也多不勝數,無窮無盡,有限的人生絕對無法窮盡它。這又說明,人間不僅沒有全知者,連能將一般人為的知識囊括殆盡的人都不可能有。
比莊子約小三十歲的屈原在《天問》開頭部分也說:「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唯象,何以識之?明明暗暗,唯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圜則九重,孰營度之?唯茲何功,孰初作之?」譯成白話文,大意是說:這世界是怎麼來的?混混沌沌天地未分,怎麼會變得黑白分明?無底的黑暗怎麼會生出光明?陰陽二氣和合萬物,它們又來自何處?天蓋共有九層,是誰動手經營?這麼偉大的工程。誰是最初的工人?很顯然,他也認為這些知識是人無法獲得的,人的知識必定有限。
遠古神話,也透露了古人對自身知識、能力,特別是能力的局限性的認識。夸父追日,必然起源於夸父認為人類缺乏關於太陽的知識,他決定走近乃至走進太陽一探究竟這個動機,這當然體現了了不起的好奇心和冒險、勇毅精神。但人們說他不自量力,他終究也沒有取得成功並壯烈犧牲,也說明人的能力實在不足以用這種辦法去獲得知識。精衛填海固然勇毅、悲壯,但海非它銜石可填,也是事實。這都意味著,人不是萬能的。
在這種情況下,古人有理想境界可望而不可即、宇宙人生奧秘難探其究竟的悲嘆,毫不奇怪。這已經涉及悲劇意識何以產生的原因。我們將《蒹葭》《莊子》有關文字及《天問》和上述神話合起來讀,就可以發現,古人對人的局限性的認識已相當深入,這就為他們領悟各種人間悲劇打下了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