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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10:20 作者: 程亞林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意見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認為西方悲劇的力度、深度、重大意義在於它肯定了人與各種製造悲劇的力量進行抗爭的精神。所以,他們強調西方悲劇和文化的「硬性」,強調「悲壯的抗爭」和「從不放棄反抗」的悲劇精神。

  但是,這也是值得追問的問題。它符合西方悲劇的全部事實嗎?是對西方悲劇意義的準確概括嗎?我看未必。

  下面,我們將比較全面地考察一下西方不同類型的悲劇,看看它們是否都體現了抗爭精神?如果沒有,那些不以此為主題的悲劇又是怎樣的?又體現了什麼?

  應該說,西方的英雄悲劇和社會悲劇的確更多、更明顯地讚揚了抗爭精神。在英雄悲劇方面,最著名也最典型的例子是古希臘悲劇《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劇中的主人公普羅米修斯敢於違背世界統治者宙斯毀滅人類的意願,竊天火予人類,讓人類免於死亡,給人類以希望。還教人類各種技藝,使人類具有智慧,獲得思想,過上了舒適的生活。為此,他觸怒了宙斯,被綁著鐵鏈,釘在高加索山上,受盡了折磨。但他既不後悔,又不屈服,堅拒各種威逼利誘,直到天塌地陷,被打進深淵。這是英雄的悲劇,但人們都認為英雄的抗爭精神永垂不朽,永遠鼓舞人與邪惡進行不屈不撓的鬥爭。馬克思稱讚普羅米修斯是「哲學的日曆中最高尚的聖者和殉道者」,有充分的理由。

  社會悲劇如易卜生的《人民公敵》,寫小城鎮醫生斯多克曼從一個新建的療養區礦泉里發現了危險的傳染病菌,主張重新改建礦泉管道,但遭到了以經濟利益為中心的市長、報界、房主等人士的反對。不過,醫生不肯妥協,還準備舉辦演講會,向市民說明真相,宣傳自己的主張。最後,卻被市長利用集會的機會,煽動聽眾,以全體投票表決的方式宣布醫生是「人民公敵」。至此,醫生依然沒有屈服,他得出的結論是,只有像他那樣沒有同盟也沒有依靠的「最孤立的人才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才能管理世界。這裡讚揚的也是一種抗爭精神。

  於是,許多人就從這兩種悲劇里總結了西方悲劇強調抗爭的特點。但是,這既非西方悲劇的全部,也經不起如下追問:如果撰寫這些悲劇的目的是全心全意地讚揚抗爭、鬥爭精神,為什麼作者不讓悲劇主人公最終戰勝對手,取得勝利,變悲劇為喜劇或正劇呢?那樣,豈不更能說明抗爭、鬥爭的價值嗎?可見,表現英雄或有正義感的人與邪惡抗爭並讚揚他們,只是上述悲劇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甚至是更重要的方面(如果不更重要,它完全可以按上述勝利結局的模式寫),是它還意在揭示正義並不能永遠獲勝這一殘酷事實,並要求人們直面這一殘酷事實,努力思索:正義為什麼不能必勝?堅持正義的人甚至是偉大的英雄的能力是不是有限的?人究竟在宇宙間占什麼地位?勝利者一定是正義者嗎?邪惡者就一定不能得勢?而人們一思索,一連串令人驚悚的問題就出來了。顯然,它更能豐富心靈,讓人們知道世事的複雜性。悲劇的偉大,也許更在於此。

  

  下列多個種類的悲劇,更不好確定是否在讚揚抗爭、鬥爭精神。

  命運悲劇中,人們雖然始終在與命運鬥爭,但鬥爭的結果總是人被命運擊敗,不得不承認命運的威力。《俄狄浦斯王》是典型的命運悲劇,也被亞里士多德稱為整個希臘悲劇的典範。該劇主要說的是,俄狄浦斯的父母將俄狄浦斯丟棄,是為了逃避俄狄浦斯將殺父娶母的命運,也使自己逃脫被殺、被娶的命運。俄狄浦斯從被棄和被收養之地逃走,同樣是為了逃避自己將殺父娶母的命運,結果,由於他不知道誰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反而逃回故鄉,在返回的途中和故鄉所在的城市中不自覺地執行了神定的殺父娶母的命令,仍然陷入命運的圈套而無法擺脫,儘管他聰明誠實,關懷、熱愛他人,能力出眾。最後,真相大白之時,母親自殺,他自己也刺瞎雙眼,請求放逐外地。這裡固然表彰了他與命運抗爭的精神,但也顯示了命運的恐怖、抗爭的徒勞。它對人們最大的警示作用恐怕不是呼籲人們與命運鬥爭,而是用極端令人沮喪、極端誇張的形式告訴人們:你們始終生活在命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之下!這就是你們的生存處境!

  有人說《美狄亞》是心理悲劇,有人說它關懷女性命運,甚至是最早張揚女權主義的悲劇。我則認為它是西方性格悲劇的鼻祖(當然,這可能是一己之見。我也承認,無論中西悲劇,從不同角度看,可劃入不同悲劇類型。同一悲劇身上,可重疊不同悲劇類型的名稱。這也體現了文學作品的多義性)。劇中突出的是美狄亞敢愛敢恨的性格,為了戀人,她不惜搶走父親的金羊毛,殺死兄弟並碎屍萬段,以阻擾追兵。與戀人逃往外地結婚後,看到丈夫移情別戀,另有所圖,不僅害死丈夫所戀,還不惜殺害兩個兒子,讓丈夫絕後,以示報復。然後逃走,讓丈夫抑鬱而亡。實在是用很極端的個性製造了人間大悲劇。人們在這裡感到的,不是對她剛烈或抗爭性格的讚賞,而是對她暴虐行為的恐怖。人間有如此個性的人,也是令人警惕的事。

  後來,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哈姆雷特》《奧賽羅》《李爾王》《麥克白》都是性格悲劇。劇中的主人公分別用他們優柔寡斷、容易嫉妒、妄自尊大而又疏闊、充滿權力欲的性格製造了害人害己的悲劇。這也不是在呼籲與邪惡或命運鬥爭,而是讓各有個性的人們警惕:製造悲劇的個性也可能就在你自己身上,或者,絕不可能完美的你也很可能製造害人害己的悲劇!這裡展示的又是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

  我們在本書第一章第七、十九節談到過「社會處境悲劇」,在第二章第十三、十四節談到黑格爾悲劇理論時,也涉及在倫理上各執一偏、形成各有辯護理由的對立和衝突,從而引出悲劇的情況,並認為古希臘悲劇《安提戈涅》是典型例子。在該劇中,劇中人有的強調愛國心和統治意志,有的則強調血親之愛,這就造成了安提戈涅不顧國王克瑞翁的禁令,將自己的兄長、反叛城邦的波呂尼克斯安葬而被處死的悲劇,也造成了一意孤行的國王遭致妻離子散結局的悲劇。這又意味著沒有邪惡迫害,沒有命運撥弄,沒有個性原因,大家都按各自遵照的倫理規則、社會規範辦事,悲劇也可能從天而降。黑格爾特別讚賞各有辯護理由而又互相對立的倫理力量造成的悲劇,叔本華認為這是最普遍、最無法躲避、令人不寒而慄、讓人覺得自己已走進地獄的悲劇,不是沒有道理。

  我們在本書第一章第七、十九節同時談到了「生命悲劇」。實際上,前面說到的性格悲劇《麥克白》也可以做這方面的例子。麥克白永不滿足的權利慾望也可以看作人類欲望的象徵,人類正因為有永遠不能滿足的欲望,才為悲劇提供了無限可能(就像叔本華所說的那樣)。在《麥克白》出現以前,馬洛的《帖木兒大帝》和《馬爾他島的猶太人》也是「生命悲劇」的例子。劇中主人公或追求無限權力和財富,或見錢眼開,貪婪無限,但並不幸福,或者只能孤零零地死在自己心愛的皇后的墳墓上,或者用盡陰謀詭計,反而讓自己葬身火海。

  這也就是說,不僅是邪惡勢力在製造悲劇,命運、性格、社會處境乃至生命本身都有製造悲劇的可能,而且,後者更具普遍性,製造悲劇的可能性更大,這就是人類的生存處境。這裡有抗爭,但有更多莫名其妙的犧牲。如果了解了上述各種悲劇,也就大致了解了西方悲劇的全貌。

  所以,我認為西方悲劇的力度、深度、重大意義不僅在於它肯定了人與各種製造悲劇的力量進行抗爭的精神,更在於它揭示了人類真實的、具有本質意義的生存處境。在這種處境下,人該怎麼活?就是它提出的問題。正因為如此,我認為西方悲劇是以極為嚴肅的態度探討人在宇宙中的處境、地位、作用,並啟發人們思考究竟該怎麼活的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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