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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08:38
作者: 程亞林
王國維還看到,解脫的生成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因為觀察他人的痛苦並深入反思而引起的理智性解脫,一種是因體驗自己的痛苦逐漸覺悟而引起的體驗性解脫。他曾說:
解脫之中,又自有二種之別:一存於觀他人之苦痛,一存於覺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脫,唯非常之人為能,其高百倍於後者,而其難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觀之,則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脫由於苦痛之閱歷,而不由苦痛之知識。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觀宇宙人生之本質,始知生活與苦痛之不能相離,由是求絕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脫之道。然於解脫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猶時時起而與之相抗,而生種種之幻影。所謂惡魔者,不過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矣。故通常之解脫,存於自己之苦痛,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滿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滿足,如此循環,而陷於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彼全變其氣質,而超出乎苦樂之外,舉昔之所執著者一旦而舍之。彼以生活為爐,苦痛為炭,而鑄其解脫之鼎。彼以疲於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復起而為之幻影。此通常之人解脫之狀態也。前者之解脫,如惜春、紫鵑;後者之解脫,如寶玉。前者之解脫,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後者之解脫,自然的也,人類的也。前者之解脫,宗教的也;後者美術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後者悲感的也,壯美的也,故文學的也,詩歌的也,小說的也。此《紅樓夢》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鵑,而為賈寶玉者也。
從表面上看,王國維對「觀他人之苦痛」而解脫亦即理智性的解脫與「覺自己之苦痛」而解脫亦即體驗性的解脫不分軒輊,平等對待,甚至對理智性的解脫更為推崇,說他高於、難於體驗性的解脫百倍。但實際上,他更推崇體驗性的解脫。一方面,他用不斷加冕的方式將理智性的解脫推高到了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境地,而在實際上消解了它,比如說它是「非常之人」的解脫,是超自然的、神明的、宗教的解脫等等,這就否定了這種解脫方式的普遍意義;另一方面,又對這種解脫能否徹底表示懷疑,認為僅憑理智不可能徹底地戰勝生活之欲,而只能在解脫途中,時時與生活之欲的幻影及其幻化的「惡魔」戰鬥,總是處在真幻夾攻的狀態之中,這又否定了這種解脫方式的徹底性。相反,體驗性的解脫是一種既具普遍性又具徹底性的解脫,它是「通常之人」的解脫,是自然的、人類的、美術的、悲感的、壯美的、文學的解脫,是「以生活為爐,苦痛為炭,而鑄其解脫之鼎」,能「全變」一個人的「氣質」,使生活之欲的幻影不再「復起」的解脫。
這說明,王國維認為,要深刻認識人生的悲劇性,喚起解脫的勇氣,達到徹底解脫的目的,人最好經歷一個生活之欲愈演愈烈,並終於對「生活之欲」本身絕望,「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的過程。這是一個由欲生幻,逐幻不已,終於幻滅,全變氣質,另覓新途的人生過程,也是一個由「迷」轉「悟」的覺悟過程。它依憑的是充分的體驗和敢於直面生活真實、心靈真實的深入思考。所謂因「觀他人之苦痛」、通過理智而解脫的人仍須時時與幻影、惡魔戰鬥,也說明即使是「非常之人」,走的仍然是一條充滿艱苦、鬥爭、內心衝突的人生道路。
由此可知,王國維超脫論悲劇觀重視的是人生體驗和體驗中的覺悟。而且,他認為人生要達理想之境,沒有一勞永逸的方式。人生實際上只可能是一個體驗、覺悟、時時刻刻都在與欲望鬥爭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