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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08:16
作者: 程亞林
戊戌變法的失敗,使東渡日本的資產階級維新派領袖之一梁啓超痛定思痛,想到了改良國民素質和喚起民眾實行革命破壞的問題。
1902年,他在《新民說》的敘論中說:
國也者,積民而成,國之有民,猶身之有四肢五臟筋脈血輪也。未有四肢已斷,五臟已瘵,筋脈已傷,血輪已涸,而身猶能存者;則亦未有民愚陋怯弱渙散混濁而國猶能立者。故欲其身之長生久視,則攝生之求不可不明;欲其國之安富尊榮,則新民之道不可不講。[1]
的確,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即如梁啓超的朋友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在變法失敗完全可以東渡日本以求保全生命之時敢於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2]就已驚天動地。然而,戊戌變法失敗了,歷史上歷次起義、改革也都失敗或蛻變了。許許多多前仆後繼戰鬥的「中國的脊樑」「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於黑暗中,不能為大家所知道」[3]。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專制統治者的陰險殘酷固然是一個方面,但民眾因中專制文化之毒甚深而不覺悟,也是重要原因。民之於國,的確好像四肢五臟筋脈血輪與「一身」的關係,沒有肢斷血涸而能存身的道理,也沒有民愚心死而能立國的道理。因而,攝生以強身,新民以榮國,就是每個有維新、革命思想的人面對戊戌悲劇不能不反省、思考的問題。
於是,梁啓超比較中西文化,提出改善民德、民智、民力的主張,批判中國不講進化、不求進步、保守落後的國民性。探本溯源,他認為「大一統而競爭絕」「環蠻族而交通難」「言文分而人智局」「專制久而民性漓」「學說隘而思想窒」是形成落後國民性的五大原因。前二者出自「天然」,後二者源於「人事」。他認為,要改變這種狀況,就要講「天賦人權」,講「人道」:「天生之而賦此權利之智識,且賦以擴充此權利之智識,保護此權利之能力。故聽民自由焉,自治焉,則群治必蒸蒸日上;有桎梏之、戕賊之者,始焉窒其生機,繼焉失其本性,而人道幾乎息矣。」但中國長久的專制政體,培養的卻是「私天下為一姓之產」的「霸者」和「不顧公益」「自居於奴隸盜賊」的國民,所以「群治不進」。他又說:「凡一國之進步,必以學術思想為之母,而風俗政治皆其子孫也。」但中國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只有「緣飾孔教,利用孔教,誣罔孔教」以束縛國民,「自賊而賊國民」的文化,所以,「全國之思想界消沉極矣」。這就使中國到了非「破壞」不可的程度:「當夫破壞之運之相迫也,破壞亦破壞,不破壞亦破壞,破壞既終不可免,早一日則受一日之福,遲一日則重一日之害。」他主張:「必取數千年橫暴混濁之政體,破碎而齏粉之,使數千萬如虎如狼如蝗如蝻如蜮如蛆之官吏,失其社鼠城狐之憑藉,然後能滌盪腸胃以上於進步之途也;必取數千年腐敗柔媚之學說,廓清而辭辟之,使數百萬如蠹魚如鸚鵡如水母如畜犬之學子,毋得搖筆弄舌,舞文嚼字,為民賊之後援,然後能一新耳目以行進步之實也。」這的確像如磐暗夜中的吶喊,引起了主張維新、革命的人士對國民性,保守與進步、專制與自由、改良與破壞的注意。
同時,他還提出了建設新的國民精神的問題。他認為:「凡一國之能立於世界,必有其國民獨具之特質,上自法律道德,下至風俗習慣、文學美術,皆有一種獨立之精神,祖父傳之,子孫繼之,然後群乃結,國乃成,斯實民族主義之根柢源泉也。」而要保持這種「特質」,還要「博考各國民族所以自立之道,匯擇其長者而取之,以補我之所未及」,並不斷加以淬厲、濯拭、鍛鍊、培浚,以求歲歲有新芽之茁,息息有新泉之涌。
與之相呼應,1903年,進步雜誌《浙江潮》《江蘇》又先後發表《國魂篇》和由資產階級革命派著名文學家金天翮(署名金一)撰寫的《國民新靈魂》,主張建設積極進取的民族精神。它們或者說:「一民族而能立國於世界,則必有一物焉,本之以特性,養之以歷史,鼓之舞之以英雄,播之於種種社會,扶其無上之魔力,內之足以統一群力,外之足以吸入文明與異族抗。其力之膨脹也,乃能轉旋世界而鼓鑄之,而不然者,則其族必亡。茲物也,吾無以名之,名之曰國魂。」或者說:「是故特殊之靈魂足以代表一群,多數之靈魂足以代表一國,有華美高尚櫻花之魂,而日本以之名其國也;有凌厲鷙鶩荒鷲之魂,而俄羅斯以之名其國也;有高掌遠跖神奇變化猛獅之魂,而英吉利以之名其國也。夫國而無魂,乃以陳死之人而充國民之數矣,可乎哉?」
但是,他們看到的卻是中國大地充斥著種種愚昧怯弱的舊靈魂。金天翮在《國民新靈魂》中描寫道:
夢饜於官,詞囈於財,病纏於煙,魔著於色,寒噤於鬼,熱狂於博,涕縻於游,痁作於顫,種種靈魂,不可思議。而於是國力驟縮,民氣不揚,投間抵罅,外族入之,鐵鞭一擊,無敢抗者,乃為奴隸之魂,為仆妾魂,為囚虜魂,為倡優魂,為餓殍待斃一息之魂,為犬馬豢養搖尾乞食之魂,而籀其府,而徘徊其都市,則商黯其色,工卒其容,農喘其息,士淹其氣。悲風吹來,四山落葉,晚景襲人,燈燭無光,暮氣入床,沉冥石室,乃魂之房。耗矣哀哉!中國魂,中國魂!
這是說,在中國大地上遊蕩的都是一些為官、為財、為煙、為色而夢囈瘋魔的人物,他們怕神怕鬼,自由散漫,疾病纏身,而又為蠅頭小利進行狂熱的賭博。一當外族侵入,便乖乖聽命,降為奴隸、仆妾、囚虜、倡優,以搖尾乞憐的方式維持奄奄一息的生命,沒有絲毫凜然正氣。
而這一切,又來源於專制制度的壓迫。發表在《國民報》第二期的《說國民》一文說:
且也今日之中國,報館有禁,出版有禁,立會演說又有禁,倡公理則目為邪說,開民智則誣為惑人。坐是種種,而中國國民之種子絕,即中國人求為國民之心死。故父以戒子,師以率徒,兄以詔弟,夫婦朋友之相期望,莫不曰安分、曰韜晦、曰柔順、曰服從、曰做官、曰發財。故卒舉國之人而無一不為奴隸,即舉國之人而無一可為國民。
這種情況當然亟待改變。因而,一時間,「中國之國魂安在乎」「國魂乎,盍乎歸來乎」的悲愴呼號此起彼伏,鼓吹建設冒險魂(山海魂)、宗教魂(魔鬼魂)、武士魂(軍人魂)、遊俠魂、平民魂(社會魂)等等新靈魂的倡議也響徹中華大地。
正是在這種形勢下,中國的知識分子們開始注意到悲劇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