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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怎樣讀莫言

2024-10-04 06:06:26 作者: 聶震寧

  北京時間2012年10月11日晚7時,瑞典諾貝爾獎委員會宣布,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由中國作家莫言獲得。諾貝爾獎官方網站稱,莫言「用魔幻般的現實主義將民間故事、歷史和現代融為一體」。這是非常值得高興的一件事情。因為中國文學界人士對於諾貝爾文學獎非常重視。魯迅生前對這個獎就有過很認真的態度。他曾謝絕對他的提名,認為自己還「還不配」,「還欠努力」。中國文化巨人在謙虛時無意中把此獎地位抬高。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人睜眼看世界,重新認識到此獎的分量。30多年來,內內外外都在說這個獎,老老少少都在討論中國作家為什麼還不獲獎,被指為「諾貝爾情結」下的集體焦慮和饑渴。終於,莫言獲獎,一獎解千愁。中國文學需要這樣一個獎。從一定意義上,這是對中國當代文學創作成就的一個肯定,表明中國文學國際認同度的提升。這個獎項對於莫言本人來說是公正的。他寫作勤奮,作品多,風格獨特,國際譯本也多,並且優秀,具有很大的影響力,成為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本土作家可謂實至名歸。

  從央視新聞播報莫言獲獎消息至今,圍繞著莫言,出現了作品搶購熱、搶印出版熱、版權爭奪熱、獎金購房熱、傳聞逸事熱,還有祝賀熱與批評熱,如此等等。在圍繞莫言獲獎引發的種種鬧熱里,我最感興趣的是作品搶購熱。這幾乎是近20年來中國當代文學不曾有過的。因為書店宣告莫言的所有書斷貨,一時間莫言的書竟成為社會上最受歡迎的送禮上品。現在許多人都要讀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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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想到,我們今天應當怎樣讀莫言。

  諾貝爾文學獎是百年來世界上最重要、最具影響力的國際文學獎項。其重要性不僅在於那100多萬美元的獎金,而主要表現在,一百多年來,此獎授予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作家,其影響力從各國朝野特別是文學界、讀書界對於每一屆此獎揭曉時的關注程度和反應狀況可以看得出來。雖然此獎也受到過某些質疑,但是,全面考量這個獎項,平心而論,受到質疑的一些瑕疵還是掩蓋不了那一大批燦若群星的獲獎作家的光芒。那麼,現在輪到中國作家獲獎了,獲獎者是莫言。這是曾經評出過羅曼·羅蘭、薩特、福克納、海明威、葉芝、艾略特、聶魯達、馬爾克斯等文學巨匠的評獎委員會的評審結果。今天我們讀莫言的作品,就意味著是在讀一位得到國際權威機構肯定並推崇的中國作家的作品。這已經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了。

  然而,人各有所好,文學尤其為甚。同樣毋庸置疑的是,讀莫言同樣各有所好。讀《蛙》或者讚嘆深刻或者埋怨血腥,讀《紅高粱》或者讚嘆華麗熱烈或者埋怨過於粗糲,讀《酒國》或者嗅到顛三倒四的酒意或者品味到深意,讀《豐乳肥臀》或者泛起披頭散髮一般的情殤或者理解了苦難的母親,讀《檀香刑》或者看到了作家過分的冷酷殘忍或者看到了歷史、人性的黑暗,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然而,我們總得承認,莫言是以自己的語言修辭和敘述方式來表達他對民族、歷史、現實和人的生存方式的有意識的關注,而這種表達和關注是得到國際文學界較高層次的專家肯定的。這便值得我們去讀、去理解、去體會。第一次讀莫言的讀者,無論喜歡或不喜歡,你畢竟接觸到了使用漢語言寫作且獲得崇高國際聲譽的中國當代文學作品,你讀的作品畢竟不是平庸之輩的平庸之作,甚而至於,你可以通過讀莫言的作品了解諾貝爾獎大體是怎麼回事。

  實話說,喜歡和不喜歡莫言者一直都有。對於原本並不喜歡的讀者,現在不妨重讀一下莫言的作品,在高層次評獎之後,或許能幫助我們重新理解和感受這些作品的意義和趣味。唐代史學大家劉知幾,十一歲時讀《尚書》總覺無味,就是一味喜歡《左傳》。兩部書都是儒家經典。後來劉知幾著《史通》,用《尚書》《左傳》都不少。可見,《尚書》雖好,大牌如劉知幾這樣的人物,要讀懂也還需要時間。記得孔子有「五十以學《易》」的話,這可能與年齡有關。看來是要以「五十而知天命」的境界來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再如,歷史上中國民間有過「男不讀《三國》,女不看《西廂》」及「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一類的說法,都注意到年齡、性別和社會閱歷的差異會造成閱讀效果的不同。正如梁啓超所說的,文化的「創造不必定在當時此地發生結果。所以有在此時創造,到幾百年後才看見結果的」。例如孔子的意義,就是到漢以後才凸顯出來的。莫言對自己的《檀香刑》也說過「過於優雅的女士請不要讀」。有一些重要的閱讀,需要時間,需要條件,需要注意閱讀者的特殊身份,需要在不斷的理解過程中才能比較好地完成。現在,我們可以而且應當立足於更廣大的閱歷和參照系來重讀莫言的作品。

  可以料想,今天為著諾獎而第一次讀到莫言作品的讀者,也許一見鍾情,也許大吃一驚,也許心生反感,但又礙於諾獎的權威性,怕人恥笑,不好發作。無論如何,千萬不要以為諾貝爾文學獎的標準有問題。最近,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前主席艾斯布馬克透露,1988年倘若不是沈從文去世,沈從文差一點就得了此獎。沈從文與莫言,兩人的風格相差巨大。同樣都寫過民間匪盜,一個是在青山綠水之間生活的強盜,另一個是在紅高粱地里出沒的土匪,前者的故事美麗優雅,娓娓道來,後者的情節轟轟烈烈,時空交錯,然而都能夠引起評委們的興趣並予以高度肯定。文學的天地從來就是花開有紅有紫,諾貝爾文學獎的花園裡,每一位獲獎者都堪稱一種風格的代表性作家,而每一位作家都不可能反映這個獎的全貌,更不可能讓人們產生窮盡文學探索和追求的誤讀。莫言今天戴上了諾貝爾的桂冠,並不就此表明諾貝爾文學獎只看重莫言風格的文學,更不能就此去說,中國當代文學發展之路只能如此去走。因而,喜愛莫言者盡可以高聲誦讀莫氏作品;不知其可者盡可以再三沉潛研讀,體會其中精妙;而反感者乃至反對者自然可以繼續堅持自己的立場,做出屬於自己的選擇。這才是符合文學規律的閱讀觀。

  既然文學的閱讀可以蘿蔔白菜各有所愛,那麼,今天乃至今後人們還是應當持著這樣的原則來討論莫言。偌大中國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諾獎獲得者,我們對他理應給予尊敬、尊崇、愛護乃至擁護。然而文學的討論,應當是平等的,是很個人化、人群化、地域化、時代化的。對於「過於優雅的女士」或者雖不是優雅女士卻也不喜歡甚至討厭莫言作品的所有男女人士,莫言的文學擁躉包括莫言本人在內也應當反過來予以尊重,而斷不能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予以嘲諷、恥笑甚至實施網絡輿論的「群毆」。這是今天需要尤其提出來的。說來還是莫言本人最為清醒,他對蜂擁而至的記者說:「莫言熱」不如「文學熱」。依我之陋見,這才是今天我們讀莫言比較好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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