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之所在
2024-10-04 06:04:58
作者: 聶震寧
說到讀書的所在,首先想到的是書房。
說到書房,中國人的傳統中較之於歐美人顯然要講究得多。就拿稱謂來說吧。歐美人稱書房很是直白簡單。英文直稱為「book?room」,再就是大一些的書房就稱為「library」(圖書館)。而漢語中的書房稱謂,則「齋、軒、閣、樓、堂、館、房、廬、庵、居、室、園、舍……」不一而足。可見漢字的層次感、多樣性要勝過許多別種文字。
中華傳統文化中對書房的稱謂不僅多樣而別致,更值得玩味的還在於許多置於這些稱謂前的書房名號。選幾個比較有意思的書房名號來說吧。「陋室」,是唐代詩人劉禹錫的書房名號,一篇《陋室銘》,讓詩人高潔的情愫和超然的情懷傳誦古今。「聊齋」,自然是清代著名文學家蒲松齡的書房了。作家在路邊設座,招待路人煙茶,以備歇腳聊天,凡聽到有趣的故事傳聞,便回「聊齋」整理成文,加以想像,寫成小說,於貧困中寫作達20餘年之久,著成「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木三分」的孤憤之書《聊齋志異》。「老學庵」,是南宋詩人陸游晚年的書屋名稱,一看就知道取「師曠老而學猶秉燭夜行」之意,宣示活到老、學到老的精神。「飲冰室」是梁啓超的書房名,語出《莊子·人間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以此表達個人讀書思考解惑的願望。「北望齋」,是作家張恨水在抗日戰爭中對自己書房的命名,寄託對故鄉的懷念和對抗戰早日勝利的希望。最為土俗而怪異的書房名號是「琅嬛福地」,這是天上玉帝的書房名,典出元代奇書《琅嬛記》。書中杜撰天上玉帝有書房,「每室各有奇書」,「歷觀諸室書,皆漢以前事,多所未聞者,問其地,曰:琅嬛福地也」。《現代漢語詞典》里就收有「琅嬛」一詞,專指「天帝的藏書處」「天帝的書房」。
為書房選擇高雅追求的名號,表明讀書人高度珍視自己的讀書所在。擁有書房,一直是天下讀書人的夢想和追求。梁實秋先生撰文稱:「書房,一個多麼典雅的名詞!很容易令人聯想到一個書香人家。」我們常常看到,現實生活中許多人家,稍有能耐覓得棲身之所,但凡家中有希望讀書的成員,總會想到開闢出一處,建設成一個書房。哪怕是一套「陋室」,只容納得下一家人睡覺吃飯,只要家中有人讀書識字,但有一點可能,主人也會盡其所能,弄出一個與書相關的角落來。我曾經看到一篇文字,介紹當代作家趙麗宏稱自己的書房為「四尺齋」,狀其逼仄,令人感嘆。我還沒來得及請教麗宏兄此「四尺齋」的年代。估計是早年間的住宅吧。
既然說到讀書的所在,那就不會只局限於書房一隅。古代名人常在山水之間留下讀書足跡。前幾年去江西,南昌西湖邊上有一景致稱「孺子亭」,是為紀念東漢高士徐孺子在此讀書而建。徐孺子姓徐名稚,字孺子。徐孺子是古代豫章南昌人,相傳一生博學多識而淡泊名利,豫章太守陳蕃極為敬重其人品而特為其專設一榻,去則懸之,別人不能享用。王勃的名篇《滕王閣序》中便有「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這不朽的名句,千古傳為佳話。後人為了紀念這位賢人,在徐稚當年讀書處修建了一座紀念亭,初時冠以「孺子台」之名,三國、西晉、隋、唐、宋等許多朝代都曾進行興修或重建,並先後更名為聘君亭、思賢亭,最後以「孺子亭」命名至今。廬山上有一處頗為著名的讀書名勝——白鹿洞書院,原址是唐代詩人李渤兄弟隱居讀書的地方。後來李渤就任江州(今九江)刺史,舊地重遊,於此修建亭台樓閣,疏引山泉,種植花木,成為一處遊覽勝地。由於這裡山峰迴合,形如一洞,故取名為白鹿洞。後人曾在此建立「廬山國學」,宋代初年,經擴充改建為書院,定名為「白鹿洞書院」。廬山還有一個讀書名勝,即南唐李璟做太子時讀書的地方,築成了一處讀書台。那讀書台坐落在遊客稱為廬山最美處的山南秀峰景區。遙想古人背依大山,看雲捲雲舒,研讀賢人傳世經典,吐納開闊山野豐富的負氧離子,真是最為綠色、最為低成本的文化享受。
《巨人傳》插圖|[法]古斯塔夫·多雷 繪
圖書館則是現代人最應該利用的讀書所在。相傳老子進入周王朝宮中,被周景王任命為守藏室之史,相當於今天的圖書館館長,在周朝的圖書館裡,老子寫出了流傳至今的《道德經》。馬克思在倫敦大英博物館的閱覽室里讀書和寫作《資本論》的故事,至今那博物館還會向來訪的某些客人講述。青年毛澤東在北京大學的圖書館做工,在那裡他讀了許多影響他一生的中外名著。當代哲人顧准先生,在他最為艱難的歲月里,就是靠著在北京圖書館的借閱進行自己的讀書和思考。現今大中城市漂著千千萬萬務工青年,他們在工棚里、借租房裡自然不可能有書房,他們讀書最應當去的地方就是當地的圖書館了。
去圖書館借閱要稍微麻煩一些,那麼,在我看來,當下最為便利的讀書所在還是書店。我讀初中時,沒錢買書,就經常放學後去縣新華書店讀書,北京話稱之為「蹭讀」。蹭讀的時間長了,我也被售貨員驅趕過。安徽桐城派後人舒蕪先生回憶道,抗戰時期,他和許多青年流落重慶,書店就成了這些「蓬頭垢面」的流浪青年「蹭讀」的地方。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原總編輯徐惟誠先生對我說過他少時在書店「蹭讀」的經歷。徐先生早年家住上海,少時家貧,他常常在星期天懷揣一隻冷饅頭,從徐家匯去往設在復興路上的生活書店看書,因為無錢乘電車只能徒步走很長的路。鄒韜奮先生創辦的生活書店宣稱要竭誠為讀者服務,故而從不驅趕「蹭讀」者,致使徐先生當時能夠在書店裡飢餐饅頭,飽讀終日,直到書店打烊才作罷。老先生說為此至今還感激鄒韜奮先生和他的生活書店。
現在的書店也都開架服務讀者,對「蹭讀」者也越來越友善。2012年7月24日的《中國新聞出版報》頭版載文《書店變成閱覽室——青少年暑期閱讀環境調查》,文稱:「在京城各大書店都能看到這樣的場景:書架之間、過道邊沿的空地坐滿了捧著書的孩子們,大點兒的孩子獨自或結伴而來,小點兒的則由父母陪著,營業員們推著車,四處搜索找不到『家』的書。」文章比較生動詳細地介紹了書店善待讀者「蹭讀」的事例,令我很是感動。在書店裡「蹭讀」還不時會有一些讀書以外的收穫。譬如,不少稍微大一點的書店現在經常舉辦敞開式的專家、作者新書討論會,讀者們不費事就可以在現場蹭讀其書作、蹭觀其真人、蹭聽其高論,實則是一番豐富的文化享受。不過,聽說眼下實體書店越來越難開下去,不斷傳出著名書店倒閉的消息,看來有些讀者就要失去自己最熟悉的讀書所在了。北京第三極書局、風入松書店,上海的季風書園分店和福建的曉風書屋相繼關張。據不完全統計,全國實體書店2010年倒閉超過1萬家,2011年倒閉的則肯定只多不少。原因是多方面的,需要討論解決。只是作為讀者,我們不免感到惋惜。都說要推動文化大發展大繁榮,要大力開展全民閱讀活動,城市中那些大大小小的書店,是許多讀者最親切、最便捷的讀書所在,惠及過許多愛書讀書的青年人,應當稱得上具有一定程度公益性的文化設施。但願有關方面真的能拿出一些切實的辦法來幫助和保護這些大眾喜愛的讀書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