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一定有方法
2024-10-04 06:04:54
作者: 聶震寧
與書結緣
我曾經用「如何讀書」這個關鍵詞在生活中和網絡上做過一些調查和搜索,總的感覺是讀書生活五彩繽紛,處處充滿了偶然性,每一個讀書人都有一個偶然的讀書緣起,關鍵在於他們對於偶然的緣分各自「心有靈犀」「心有戚戚焉」,甚至有的「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由此與書結緣。經驗告訴我們,許多取得成功的讀書人,乃是因為與書有緣而起。
我應邀參加2015年深圳讀書月活動,被安排與20多歲的青年作家魏小河對談。魏小河開了一個微信公眾號「不止讀書」,據說已經有30萬以上的粉絲,這意味著他已經是一個成功的微信操盤手。我問他,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讀書的?他說,那是非常偶然的事。他是安徽潁上縣人,因為父母在外打工,他被放到江西九江農村跟外公外婆過日子。他說:「我很幸運,小時候,我是挨著大地生活的。在外婆家,我就像一隻石頭中蹦出來的猴子,找到了自己的天地,撒野玩鬧,快活無比。我的外婆不識字,但是她有各種本領,她會包粽子,她會用嫩竹紮成條把(掃帚),她會炕茶葉,她會用狗尾巴草編出一隻小狗,她還會在夏天的夜晚講上一個又一個鬼故事。」許多名作家都有一個會講故事的外婆,這個現象普遍成為許多作家自嘲的一個笑柄。不過,我敢打包票,魏小河的外婆可是真實存在的。
《西班牙》插圖|[法]古斯塔夫·多雷 繪
鄉下人很少接觸到書籍。整個小學生涯,魏小河隻接觸過兩本書,一本是《舒克和貝塔》,鄭淵潔的作品,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那時候誰管作者是誰呢?因為書的封面花花綠綠,他看著好奇,而且裡面儘是些圖畫,他才向同學討來胡亂看了。另外一本是童話書,不知道是《安徒生童話》還是《格林童話》,他也記不清了,因為那本書無頭無尾,沒有了封面封底。魏小河真正讀完第一本課外書,是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有位政治老師在課堂上喜歡給學生們天南海北地講故事。一次,他講了《哈利·波特》的故事,說在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人會魔法,另一種人不會,不會魔法的人被稱為麻瓜……故事中有神奇的魔杖、咒語、可以飛行的掃帚,活在我們周圍的巫師……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個故事竟然激發了初中二年級學生魏小河的閱讀欲望,他找到小鎮上唯一一家書店,買到了一本打折的舊書《哈利·波特與密室》。這本書就成為他第一次完整讀完的書。
魏小河後來隻上了一個「三本」大學,對一個農村孩子來說,這已經是不錯的出路,可他同我說起這事時對自己表現出明顯的自責和鄙夷的態度。他說高中時期自己什麼書都讀,什麼武俠、玄幻、言情、推理、恐怖,甚至是尼采、巴金和村上春樹,沒有挑選,一律通吃,唯一就是不願意去讀擺在校園門口堆積如山的高考教輔讀物。我說,這就是說你已經開始了一個作家而不是趕考秀才的生涯。這樣一來,到底是「一本」還是「三本」大學,對你來說也就無所謂了。
大學畢業後魏小河到深圳打工,打工時寫了一些東西,大多是讀書感想,發在微信上面,得到朋友圈的好評,然後他就開設微信公眾號,命名為「不止讀書」,既有不停止讀書的意思,也有不隻是讀書,還有生活、思想的意思。現在他辭去了原先的工作,專職在做微信公眾號,每天他都要發表幾則關於讀書的言論,寫得還真不錯,言之有物且頗具交互性。「不止讀書」微信公眾號的成功,靠的是這位青年作家每天認真地讀書和寫作,可是,它卻起源於一個農村孩子與當代兒童文學名著「哈利·波特系列」的偶遇。我對魏小河說,你的起點很高,獨自完整閱讀的第一本書就是「哈利·波特」,特別是第二集《哈利·波特與密室》,小說的語言既優雅又有反諷,氛圍更是神秘抓人,構成了閱讀的強烈追逐效應,而不是通常人家的孩子循序漸進、由淺入深的搭積木式的閱讀,似乎不從「小蝌蚪找媽媽」開始都不行。這兩者之間孰高孰低,需要請兒童閱讀專家們來討論,隻是,眼前的成功者就在前者,他不僅成為一個大V,還出版了三本書:《獨立日——用一間書房抵抗全世界》《獨立日——讀在大好時光》《失眠書》。
近幾年,著名作家王躍文的長篇小說《大清相國》備受關注。1999年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做社長,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國畫》。當時我和編輯們驚訝於青年作家王躍文的才華,並不主要在於他對當代生活中人情世故的準確把握,而是他不動聲色、頗為老到的現代漢語寫作風格,可以說有點兒獨樹一幟。那麼,這樣一個作家是從哪裡開始閱讀的呢?他說,他出生在農村,小時候幾乎沒有什麼閱讀條件,十一二歲的時候,發現他大哥床頭有本書,他拿起來讀,是一本卷了邊的《紅樓夢》,而且是繁體豎排的,讀起來有點兒費勁。他對書裏的文字也很不理解,林黛玉、薛寶釵明明是女的,怎麼用「他」呢?同時,裡面很多事情也不太理解,那肯定是少小懵懂,不諳人間世事,隻是讀下去覺得裡面有些故事也蠻有意思。王躍文說,一開始是懵懂地讀,直到後來稍稍長大,再回頭看《紅樓夢》,才感覺文字是有魔力的。總之,一個偶然的機會,中國最偉大的小說《紅樓夢》成了作家王躍文閱讀的起點,從此他與閱讀、寫作結下不解之緣。與王躍文同為湖南籍的著名作家閻真,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主持出版過他的代表作長篇小說《滄浪之水》。他是這樣開始自己的閱讀生涯的。他回憶道:母親在圖書館工作,少兒時代她經常借一些民間故事書給我看,但最開始讀民間故事並沒有特別深的印象,倒是另外兩本書,對我的影響很大,一是《紅樓夢》,我讀小學時因為遇上「文革」,沒有去學校,結果在一個朋友家裡看了《紅樓夢》,對我內心衝擊很大,之後我也養成了寫作中多愁善感、常帶悲觀消極的敘事意味,這是我最初的印象,也是真正震撼了我內心的;還有一個就是屠格涅夫的《貴族之家》,麗尼翻譯的版本,這是我看過的所有翻譯作品裡翻譯得最好的!也是那種憂鬱的敘事風格。這兩部小說,我印象非常深刻,一是培養了我對文學的愛好,二是這種憂鬱的、哀愁的風格在心理上影響了我。
我以為,如果說《紅樓夢》給作家閻真打下過文學情感的底子,那麼,屠格列夫的《貴族之家》則給了他文學表達的底本,總之,這兩部名著給他的文學閱讀和文字寫作打下了難得的底子,而不是母親經常借回來給他讀的一些民間故事。我對民間故事一直都充滿好感,民間故事的閱讀同樣可以成為一個閱讀者的啟蒙和一個作家的底子,但是,它們沒有激發一個叫作閻真的作家的心智。
2014年,著名作家王蒙在他的80壽辰之際出版了45卷、逾千萬字的《王蒙文集》。這位著作等身的大作家這樣回憶自己此生讀的第一本書:「1941年上小學二年級時,開始讀我這一輩子的第一本書——《小學生模範作文選》。書中的第一篇文章是《秋夜》,文章的第一句話我至今還記得:『皎潔的月兒升起在天空。』我看後非常興奮。什麼原因?那時我快滿7歲了,已經知道什麼叫月亮。我還把月亮與太陽做了一個比較:太陽很亮、很刺眼,曬在身上很熱;月亮也很亮,但跟太陽的亮又不一樣,那叫什麼呢?不知道。我讀到這篇文章後,知道了叫『皎潔』。從此我隻要看到月亮,就想到『皎潔』;我給月亮的亮命名了,就叫『皎潔』。」我在灕江出版社編輯出版過《王蒙幽默作品自選集》,在那本書的封面上,我們給作家王蒙寫推薦語,強力指出「他是中國當代文學的語言英雄」,有人覺得恰如其分,而且有力度。總之,王蒙在語言上是極具才華的。他這才華的啟蒙是不是來自自己生平讀的第一本書中「皎潔」一詞的撞擊呢?
英年早逝的著名作家王小波,一直以他深邃的思想和厚重的文筆被讀者所追憶。對於自己閱讀的起點,他也有過真切的回憶。他說,他從小就喜歡讀書,「除了玩,剩下的就是看書,不管什麼紙片撿起來就看,連農作物栽培手冊都看得津津有味」。那時,他最喜歡去的地方是西單商場的舊書攤,在那裡,他以蹲著、坐著、站著等多種姿勢閱書無數,還時常和哥哥一起湊錢買書。王小波記憶力驚人,可以大段大段背誦馬雅可夫斯基的長詩,甚至能把看過的書從頭到尾一句不漏地背誦下來。
在王小波的一篇隨筆《我的精神家園》裏,他寫道:「我13歲時,常到我爸爸的書櫃裡偷書看。那時候政治氣氛緊張,他把所有不宜擺在外面的書都鎖了起來,在那個櫃子裏,有奧維德的《變形記》、朱生豪譯的莎翁戲劇,甚至還有《十日談》。櫃子是鎖著的,但我哥哥有捅開它的方法。他還有說服我去火中取栗的辦法:你小,身體也單薄,我看爸爸不好意思揍你。但實際上,在揍我這個問題上,我爸爸顯得不夠紳士派,我的腳也不太靈活,總給他這種機會。總而言之,偷出書來兩人看,挨揍則是我一人挨,就這樣看了一些書。雖然很吃虧,但我也不後悔。」他說,他看過了《變形記》,就對古希臘著了迷,陷入了對古希臘哲人的許多想像之中。王小波後來的文學寫作,總是有著濃重的哲思在其中。很顯然,他最初的閱讀與古希臘哲學結下了緣分。
我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著名作家莫言,出生在山東農村的普通農民家庭,十一二歲時因逢「文革」輟學。那時他已經有了很強的讀書渴望,可是在農村能夠找到的書籍屈指可數。為了讀到一本書,他常常要付出沉重的勞動來進行交換。鄰村同學家裏有一本繪圖版的《封神演義》,他為了讀到這本書,經常要去那個同學家中替同學推磨。推磨是讓孩子痛苦不堪的一種勞動,因為它非常單調,沒有任何趣味。可是莫言隻有用這種痛苦不堪的勞作來換得讀那本神秘奇妙的《封神演義》。可以說,莫言後來的創作與《封神演義》不無緣分。
後來,他從一個小學老師那兒借到了《苦菜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紅色經典小說,它們的主要情節、主要人物甚至主要人物講過的一句非常重要的話,至今都讓他記憶猶新。這也就是莫言後來的創作儘管受到拉丁美洲文學爆炸的影響,可是他善於講故事的底子還是因讀了那些傳統現實主義小說打下的。嚴格說來,莫言的年齡隻能保證他在「文革」爆發前基本讀完小學課程,他後來的文學功底顯然有賴於他的個人閱讀。幸運的是,他的大哥在家中留下很多中學語文教材,每逢雨天無法下地,莫言便躲到磨坊裏去讀這些課本。當時的語文課本分為漢語和文學兩種教材,漢語教材主要講邏輯、語法、文言文;文學教材主要選錄了古今中外名著的片段,比如《林家鋪子》《雷雨》《駱駝祥子》《說嶽全傳》《漁夫和金魚的故事》等。這些教材雖然很薄,但它們打開了這位農村少年的眼界。茅盾的《林家鋪子》使他知道了民族資本家和民族資本走過的艱難道路;《雷雨》讓他知道了話劇劇本是怎麼回事;老舍的《駱駝祥子》讓他對北京有了想像,而生動活潑的北京方言啟發他要學會活用語言。後來莫言到部隊當兵。他在部隊裡的任務很單調,就是站崗,保衛公社的飼養場。那時並沒有人來查崗,這樣他就在崗上瞅著空閒偷偷讀書。一個戰友在縣城當圖書管理員的未婚妻每個星期都會幫助他們借來一些小說,比如《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約翰·克裏斯朵夫》等。這樣,很多外國的經典名著是在部隊站崗的三年間讀的,這三年的閱讀使得他的眼界更加開闊。如此這般,莫言創作之前的閱讀儘管雜亂和隨機,可是涉足古今中外,足以為一個小說家的創作打下底子。
如何讀書才能提高閱讀力?我們先講述了一些成功讀書人與書結緣的故事,似乎與書結緣比掌握閱讀方法更為重要。是的,我們正是如此看重一個人與某種書的緣分。這是一個人與某一種書的心心相印,這是一個人在一個驀然回首的當口,相遇了燈火闌珊處的喜歡之物,甚至,這是一個人忽然確定了終生命定的樂此不疲追求的方向。一個青少年,特別是在9~12歲這個被閱讀學專家認為養成閱讀習慣的年齡段,對一本具有相當文化含量的書籍產生興趣,是他此生與書結下的最重要的緣分,會影響他一生的讀書生活。看重與某種書結下的緣分吧,也許這就是你此生稍縱即逝、失不再來的最可寶貴的精神種子。
《失樂園》插圖|[法]古斯塔夫·多雷 繪
讓閱讀成為習慣
閱讀力首先有賴於閱讀者讀書習慣的養成。
孟子有一句名言「仁者如射」,出自《孟子·公孫醜上》,全句是:「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意思就是仁者的為人如同射箭一樣,那就是「射者正己而後發」,要像射手那樣,先要端正自己的姿勢,然後再放箭。也就是說,「仁者」的關鍵是要首先端正自己。孟子接著說:如果射不中,就做兩件事,一是不要埋怨勝過自己的人,二是要反過來找自己的問題。孟子這句名言的首要意思就是「正己而後發」。我們要提高自己的閱讀力,也應當「正己而後發」。閱讀者的正己,就是要養成良好的閱讀習慣。
閱讀的習慣是一個人閱讀力的基石,一時的習慣影響著一時閱讀的成效,終身的閱讀習慣影響著一生閱讀的效果。也就如同有人所說的:習慣形成性格,性格決定命運。
所謂習慣,是習性,是慣性,是一個人心性的自然嚮往,是自然而然的行為,是一個人內在的需要,而不是被動的、勉強的、迫於外在力量的行為。迫於外在力量去讀書,隻能讀上一時,不可能讀上一世。而我們所討論的閱讀,是指人們自覺自願的閱讀,是非常個人化的閱讀,不可能靠著外在的力量施加壓力去讀,也不可能靠著外在力量的裹挾去讀,哪怕是在外在力量影響下讀過一時,倘若沒有形成個人的閱讀習慣,終究也不是長遠之事。閱讀的習慣一旦形成,讀書也就成為一個人的生活方式。甚至,讀書這種生活方式,還要超出通常人們一般物質生活的重要程度,因為讀書較之於生活的其他內容,還具有一個理性的人的理性選擇。有名人說自己的閱讀習慣已經達到「飯可以一日不吃,書不可以一日不看」的地步,這就是閱讀習慣理性選擇的最高境界。
這麼說吧,一部手機和一部書籍擺在你面前,你會先拿起哪一件,拿起的那一件就是你習慣需要的東西。關注一部名著改編的大片上映時間,還是急於閱讀大片的原著,這就是你心性嚮往之所在。在紛亂的生活中,我們是為眼前的苟且糾結不休,還是權且放下眼前的一切,靜下心來想一想:有多久沒讀完一本書了,這就是閱讀的習慣在催促我們的內心。工作太忙,要升職了,朋友聚會推不掉,想去看場電影,拿起書本就犯困,好不容易翻了幾頁但忍不住拿起手機開始刷微信,哪裡有我們的閱讀習慣?我們感覺自己越來越忙,忙到很難擠出時間來讀完一本書。但我們真的忙到沒時間讀書了嗎?
從全社會宏觀的角度來看,應試教育磨滅了大多數人早期的閱讀興趣,過於務實的生活態度又消弭了大多數成年人重拾書卷的熱情,媒體通常用炫富比富來吸引人的眼球,社會到處傳聞一個人一夜暴富,一些「富二代」「官二代」花裏胡哨、五迷三道、怪相百出的行為,凡此種種,都是全社會缺乏閱讀興趣的重要原因。自然,我們希望社會環境變得更加詩意和潔淨,從而可以擺放更多安靜的書桌,但是,這是一個緩慢綿長的過程,非要等到環境改觀後才能安心讀書,那就不如說這實在是一個侏儒主義者的託詞。讀書是個人的事情,我們還是要從個人的習慣養成做起。傳說青年毛澤東為了磨鍊自己的意志,故意去到鬧市裏埋頭讀書,從這裡開始,養成了他終身手不釋卷的習慣。曾國藩有一段名言,說的是個人閱讀習慣須得有賴於個人的自我養成,他說:「苟能發奮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皆可讀書;苟不能發奮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靜之鄉,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何必擇地,何必擇時?但問立志之真不真耳。」可謂言之鑿鑿,一語破的!
個人良好的閱讀習慣養成別無他法,隻有不斷地實際操練。正如有人說的,水滴石穿,不是水的力量有多麼大,而是水滴堅持的結果;簡單的事情重複做,你就成為專家,重複的事情認真做,你就是贏家。要把自己的閱讀生活內化為習慣,則要將生命浸泡在書籍之中,將感覺融入書籍之中,讓讀過的好書駐留在心中。
一個人的閱讀習慣並不需要天才。天才生而就是,而所有閱讀者都是後天的行為。良好的閱讀習慣其實是後天養成的。後天能夠養成閱讀習慣,那就給平凡之輩的我們帶來了希望。閱讀給我們帶來了知識。知識還不是具有思維價值、創造價值的智慧。一時的閱讀隻帶來一時的知識,而連續的閱讀就可能帶來智慧。且看,知識的「知」放到智慧的「智」裏,它的底下加了個「日」字。這就是說,知識要成為一個人每天都交集在一起的東西,就能成為一個人的「智」。我們有了每天的閱讀習慣,日復一日積累下來的知識勢必就要朝著「智」自然而然地發展。順著說文解字的方法,再來看「慧」字的啟示。「慧」字從心,彗聲,說的是聰明才幹來自心。啟示我們要用心來對待知識,用心來融會事物。「智」與「慧」合在一起,就是需要我們不僅每日求知,而且是用心求知,如此方能成為智慧之人。
多麼重要的每日和用心!
在求知、求智的道路上,每日和用心不可或缺。首先是要每日去做,同時努力做到用心。
具體到治學和讀書上,每日就是生活學習的習慣,用心則是內在的精神和思維的操練。
曾國藩認為,自學和讀書,最重要的是三個字:恆、勤、專。其實說的就是堅持不懈、持之以恆的意思。曾國藩說:「蓋士人讀書,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識,第三要有恆。有志則斷不甘為下流;有識則知學問無窮,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觀海,如井蛙之窺天,皆無識者也;有恆則斷無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在這三者之中,曾國藩特別看重有恆。在給兒子曾紀澤的家書中,曾國藩就談道「人生唯有常是第一美德」。常者,恆也。「學問之道無窮,而總以有恆為主。」做到有恆,既是易事,又是難事。說易,因為人人可以做到。說難,就在於難堅持,習慣就在于堅持下養成。這就是他所提倡的「恆」。
再說「勤」。曾國藩從小讀書靠的就是一個「勤」字。據說有一天夜裡他在家讀書,對一篇文章不知道重讀了多少遍,還是沒有能夠背下來。這時候他家裡來了一個賊,潛伏在他的屋檐下,想著等他讀完書去睡覺好下手偷竊點東西。可是等來等去,見他翻來覆去地誦讀那篇文章,就是不去睡覺,賊完全失去耐心,推門進去說:「這種水平還讀什麼書?」然後將那文章背誦一遍,揚長而去。這個不速之客的才學讓少年曾國藩大受震撼,而少年曾國藩的勤學也由此在鄉間傳播開來。
第三是「專」。曾國藩在家書中常常告誡家人晚輩讀書要專,「窮經必專一經,不可泛騖」,這成了曾國藩的讀書名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讀;今年不精,明年再讀:此所謂耐也。讀史之法,莫妙於設身處地。每看一處,如我便與當時之人,酬酢笑語於其間。不必人人皆能記也,但記一人,則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記也,但記一事,則恍如親其事。經以窮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別無學矣。若夫經史而外,諸子百家,汗牛充棟。或欲閱之,但當讀一人之專集,不當東翻西閱。如讀《昌黎集》,則目之所見耳之所聞無非昌黎,以為天地間除《昌黎集》而外更別無書也。此一集未讀完,斷斷不換他集,亦專字訣也。」試想,如同曾國藩這般孜孜矻矻地讀書,這閱讀的習慣豈有形成不了的道理!
《貝洛童話》插圖|[法]古斯塔夫·多雷 繪
聯想到我們現實生活中,不少人連完整讀一本書的恆心、耐心都沒有,怎麼可能養成閱讀習慣?「讀一本好書,就如同和一個高尚的人交談」,如果讀完了幾本好書,怎麼會沒有一點閱讀興趣呢?一旦有了一些閱讀興趣,繼續讀下去,興趣就會越來越強烈,最終也就能夠養成規律性的閱讀習慣。依我們的看法,缺乏閱讀習慣的人,大多數的原因就在於沒有完整地讀過幾本好書。
通過堅持完整讀書來養成閱讀習慣,這自然是取法乎上的習慣培養方法。更多的讀者並沒有特別專門的閱讀方向,那麼,閱讀習慣的養成更應當隨時隨地與生活聯繫起來。
要隨時隨地與書做伴。出門遠足,出差旅遊,帶上一兩本內容連貫完整的小書(記住,一定不要帶那種拼湊剪接而成的讀物,那種書無法抓住你不安分的心),既不會加重行李分量,也不會占據行李箱太多空間,它們卻能在許多時候與你相伴,替你解憂。機場候機,飛機漫長飛行,小書能伴你度過那侷促的時光;火車站熙熙攘攘,列車上空氣混濁,小書能幫助你暫時忘卻這一切的不快。旅途漫漫,親人尚在遠方,思念之情糾結,在這種難挨的時光裏,你可以胡思亂想,可越想越亂,困意深沉,你可以隨手翻閱報紙雜誌,可這些讀物不免零碎,不能讓你沉浸其中,小書這時候就是可愛之物,它讓你牽掛,讓你流連,讓你急於下回分解,終於讓你進入持續閱讀的忘我狀態。旅行結束,小書讀完,雖然略顯陳舊,然而從此它印入了你的一段人生,成為你的一點美好回憶。即便是居家度日,開門七件事或者不做事,即便活得有規律,可依然難免孤寂無聊的空隙,這時候,床頭,茶幾,洗手間,私家車,隨手可以拿到一本你喜歡的書,一讀就能讀進去,暫時忘卻其他,真是「何以解憂,最是好書」!久而久之,我們的閱讀習慣是不是也就自然養成?
要隨時隨地留意身邊的書籍。這是有意識養成自己閱讀習慣的一個辦法。出門辦事、拜訪、接洽,其間會有一點等候的空隙,百無聊賴之間,眼睛無意看到一本你感興趣的書,不妨記下來,算是你又增加了一點書目積累。同學讀書,同事攜書,你也應當稍微留意一下,如能攀談請教最好,特別是新書,不妨更多請教了解此書的內容和評價,如果是你心儀已久的名著,應當受到趕快去讀的激勵,如果是眾口皆碑的暢銷書,不妨掂量一下是不是自己也應當去購得一冊來解渴。你可以張口求借,「書非借不能讀」,這是讀書人之間的雅事,而且你一旦借了別人的書,十之八九會去讀它的。當然,你也可以立刻去往書店或者上網下單買下一本,它就成為終身歸屬於你的一本書。
去書店買書,這是養成閱讀習慣很好的辦法。買不買書,是衡量一個人喜不喜歡讀書的標誌之一。一般來說,沒有喜歡買書而不喜歡讀書的人,也沒有喜歡讀書而捨不得買書的人。現在買書也有講究。去書店買書和上網店購書,後者似乎來得便捷,可是,前者蘊含著許多我們將難以享受到的用戶體驗。用戶體驗是什麼?就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期待和期待的被滿足感。你本來是為尋找一本已知的書籍而去,可是,你會在書店不期而遇大量的好書,特別是那些新近出版的好書,成隊列陣一般地在書店中心地帶迎接你,你瞬時被喚起的潛意識的「驚艷」,激情難耐,以至於你不得不喚醒自己的知識和理性,重啟選擇之旅。書店裡往往還有許多常設的經典,安靜地排列在稍稍靠後的書架上,一直是經典的矜持和厚重態度,讓你不得不在它們面前昂起頭顱瀏覽和沉思。最後,也許你在書店裡隻是選購了有限的幾本心儀之書,也許你一本書都沒有購得,然而,離去後,書店裡那無比豐富的書籍信息將會長時間縈繞你的心頭。著名作家陸天明曾經這麼表達自己對書籍的感覺:「一個人不讀書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有素養的人。我每天都要讀書,坐地鐵都帶著小說。閱讀已經成為一個與喝水、吃飯、呼吸一樣的習慣了,什麼東西都代替不了閱讀。即使不買書,也要經常去書店待一會兒,在那裡能感受到靈魂的純淨,有一種升華感。」是的,去書店待一會兒,靈魂就有一種升華感,那麼,多去一會兒書店吧,養成的將不隻是閱讀的習慣,更有我們靈魂的純淨。
養成閱讀習慣還有很多方法。譬如,家庭閱讀,親子共讀,情侶共讀,書友共讀,同學共讀……不一而足,我們將在本書後面的章節陸續談到。我們要特別強調的是,養成閱讀的習慣,最關鍵的是感興趣。一定要使自己對閱讀感興趣,否則,一切方法都可能是外在施加的壓力,效果不可能持久。德國作家托馬斯·曼有一本小說《浮士德博士》,書中有一個細節值得玩味。書中那個年輕女鋼琴教師,輔導十幾歲的小男孩彈鋼琴,彈琴間歇時,小男孩忽然兩眼充滿興奮地向女教師提了一個問題:「老師,這個世界上,除了愛這種情感,還有沒有另一種情感,它的濃烈度超過了愛本身?」女教師的回答十分精彩:「有,這個情感叫作興趣!」這個回答有深度,讓人難忘。可以說,興趣是一切愛之源,而要使得愛保持下去,也要以興趣為支點。同理,閱讀習慣的養成有賴於興趣,興趣是閱讀習慣保持下去的情感基礎。保持我們的閱讀興趣,這是提高閱讀力的關鍵點。
讀書不妨動一動口
一個人如果能夠與書結緣,又能夠讓閱讀成為習慣,這時,還能掌握一些閱讀的具體方法,那麼可以相信,他將擁有較強的閱讀力。
下面給諸位介紹一些閱讀方法。這些方法是不少卓有成效的閱讀者總結出來的。我做了一下歸納,即為「三動」:動口、動手、動心。一個人要提高閱讀力,堅持實行「三動」,必定有所收效。
先說動口。
在第一章裏,我已經向大家介紹,在人類閱讀史上,朗讀早於默讀。儘管那是人類早期歷史的閱讀狀況,源自出版物匱乏的歷史陳因,然而,這畢竟已經成為人類的歷史記憶和認知習慣,朗讀還是能引發我們享受閱讀的快感。
現代人的閱讀基本上是默讀,也就是說,在閱讀時人的五官功能隻使用了視覺功能,那麼,朗讀則不僅使用了視覺功能,還發揮了聽覺的功能。這就是為什麼許多內容,經過幾番朗讀,人們的記憶往往更快更深。其實,許多人都有過這樣的體驗,一篇文章,幾段警句,經過講壇上的老師或者演講者鄭重、清晰的朗讀,作為聽眾的我們會受到震動,留下很深刻的記憶,其效果實在不是獨自一人默讀能比。這也許就是儘管默讀已成常態,許多人還是喜歡吟哦詩句、朗讀名篇的原因吧。
宋代朱熹十七八歲時讀《中庸》《大學》,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誦讀十遍。他終身喜好背誦屈原的《楚辭》、諸葛亮的《出師表》、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和杜甫的詩歌。晚年他退居山林,在福建武夷山的「武夷精舍」講學、著述,依然堅持讀書成誦,和他的門生弟子挾書而誦,誦讀《詩經》《楚辭》,念到興起,還喝著酒詠唱起來,實在是一種全身心忘我的投入。朱子終其一生,讀書、著述不輟,留下了《四書章句集注》《楚辭集注》等傳世之作,其中有他的學生整理的讀書法經典《朱子讀書法》,這些全賴於他一生用心讀書,而熟讀成誦就是他讀書的秘訣,成為古今用心讀書的典型。
朗讀還會幫助理解和想像。中國古人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可見聽人講述得到的印象並不亞於默讀的效果,至少是各有所長吧。許多人都有這樣的體驗,朗讀的人與默讀的人有若幹不同,譬如,默讀可以一目十行,浮皮潦草而過,可是,朗讀卻不可以,既不可以一言十行,更沒有辦法浮皮潦草而過,不會念的字句你得先念對了,否則將讀不下去,不理解的詞語你得先理解一下,否則斷句可能鬧出笑話。這不就幫助我們把書讀好讀對了嗎?還有,朗讀將訴諸人的聽覺,因而,朗讀者勢必對朗讀的聽覺效果有所考究,你說是朗讀中有一些感情的表現也行,說是裝腔作勢、故弄玄虛也罷,總之,這裡面幫助我們有所想像。一般說來,我們在生活中接觸到的朗讀者,他們的朗讀總是帶著些感情的,總是有利於幫助我們的理解和想像的。
當然,默讀終歸是今人閱讀的常態,但也不意味著默讀就與動口無關。我們主張讀書之後還是要動一動口。或者選擇一些書中精彩段落大聲誦讀,讓自己越發記憶深刻,或者找機會與別人講述一番。
經驗告訴我們,對一本書的閱讀認知通常有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讀過,隻是一個普通閱讀的層次;第二個層次是瞭然於心,就是說能清晰地講述全書主要內容,對全書能做一番歸納整理;倘若還能對書中內容有所評析,並且結合其他閱讀、其他事實做出比較,這就上升到第三個層次,即融會貫通的層次。為此,我們讀了一本好書,最好能向家人和周圍的人推薦,讓他們也一起閱讀,讀後相互交流讀書心得,特別是在家庭裏多做交流,推動養成讀書的愛好和習慣。讀了一本好書,應當主動尋找機會對願意傾聽的人講述主要內容,一本書經過我們講述,很可能與我們從此緊密相連。一本書十幾萬字乃至幾十萬字,一個人讀完後能夠做一番講述,難道不就證明你具備了比較強的閱讀力嗎?倘若你再有所評析,觸類旁通,使用書中一些觀點歸納演繹,生發開去,那是一種何等的境界。如果我們一直堅持如此這般勤於讀書、勤於動口,閱讀力必定會得到明顯提高。
關於動口,不知道為什麼,中國傳統文化性格中過多推崇那種「不顯山不露水」的隱士,總喜歡讓人們為那種「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審美效果拍案叫絕,武俠小說也是喜歡把武功最高的人物安排在最後才開尊口,以至於大家常常對喜歡開口的人有所擔心,有所揶揄;更有甚者,在我們身邊的許多朋友裏,看到的多是勤於默讀、懶得動口的優雅人士,而坦誠交流者甚為難得。我認識一位年輕的美國朋友,是美國一家跨國公司駐華機構的中層,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他告訴我,隻要回美國,他都會爭取在公司總部發表一次演講,或者介紹大家共同感興趣的話題,或者講述在中國的一些見聞,或者報告近期閱讀的一些有價值圖書的內容和感想。他發表這些演講既不是上級派給他的任務,也不是為了撈外快,因為沒有任何酬金。他說為的隻是自己的進步和成長。這就是喜歡動口的美國人。學會動口,善於動口,是美國教育對小學生及至大學生的基本要求,前面已經說到,這一要求是提高一個人閱讀力的重要方法,值得成長中的青少年認真去做。
《失樂園》插圖|[法]古斯塔夫·多雷 繪
讀書最好動一動手
前不久我整理自己的藏書,忽然找到了自己在20世紀70年代讀過的幾本書,其中一本是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記得讀這本書時是1972年,那時我還是一個插隊知識青年,身邊的書讀完了,就在回城探親時到新華書店買了這本小冊子來讀。現在翻開來看,書上面竟然被我畫過許多橫線,點了不少重點符號,書眉書邊上寫了一些批註,半懂不懂、半通不通地發表自己對生產、消費、分配、交換之間的關係的意見,熱情表達對馬克思觀點的服膺和理解。現在隨便一讀,就發現自己當時無比的稚嫩。可是,我捧著這本被自己畫上了許多記號的舊書,感覺到的是相當深厚的一份親切感。四十多年前的一本書,由於有了我閱讀留下的痕跡,也就成為完全屬於我的一本書。有不少成功的閱讀者都主張在所讀之書上動手畫線,寫上自己的心得文字,認為日後會有一番舊友重逢的況味。
在所讀之書上標註符號,記上評點,古已有之。最早使用評點方法在書籍上記錄閱讀心得的,據說是唐代丹陽進士殷璠,他編選《河嶽英靈集》一書時,就在每一篇詩歌作品後都標註精闢的評點,可以稱為評點本的開先河之作。南宋時期的朱熹曾經對讀書能做圈點的學者做過介紹,在《朱子讀書法》一書裏,他提到一位學者,「於六經三傳皆通,親手點注,並用小圈點。注所不足者,並將疏楷書,用朱點」。到了明朝,線裝書成形,書尚評點,一時間許多書籍帶有評點文字,成為出版和讀書的風尚。明代散文家歸有光的《史記》五色圈點本,至今仍堪稱精品。明末清初最有影響的評點本則是金聖歎評點的六大才子書,即《離騷》《莊子》《史記》《杜詩》《水滸傳》《西廂記》。其中《水滸傳》評點本最受古今讀者和文學批評家推崇。現在著稱於世的古典文學名著,當時都有評點本名世,有《金瓶梅》的張竹坡評點本、《三國演義》的毛宗崗評點本、《紅樓夢》的脂硯齋評點本等。《西遊記》似乎並沒有一個評點本被人們所稱道,然而明清兩代竟先後有過八個評點本出版,今天看來質量雖都不高,卻也讓我們窺探到其時的評點之風正盛。從明清兩朝評點成風,也讓我們想像得到當時社會的閱讀態度趨於專注和細讀,從一部經典允許多種詮釋,還可以看得出當時對於文史經典文本批評解讀一定程度上的自由度。
評點這種閱讀和文學批評方式一直傳承至今。儘管作為一種文學批評和出版方式,民國以來就幾乎沒有得到成規模的沿用,可是在閱讀界卻一直為人們普遍使用。許多閱讀者在自己閱讀的書籍上留下橫線圈點,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留下自己的閱讀感想,也並不奇怪。作為一個時代的偉人,毛澤東閱讀評點二十四史,就堪稱典範之舉。
毛澤東讀書必動筆墨。一部二十四史,他讀下來洋洋灑灑竟有評點萬言。這部卷帙浩繁的中國歷史典籍,是從西漢司馬遷撰寫《史記》開始,經由兩千多年來歷朝著名的歷史學家精心編撰的紀傳體史書合集,全書共3259卷,約4000萬字,是我國最詳細、最權威的一部歷史巨著。毛澤東一生酷愛讀史,尤其青睞二十四史。1952年,工作人員為毛主席添置了一部清乾隆武英殿版的二十四史,從此,無論在京還是外出,無論健康還是生病,這部史書始終伴隨在毛澤東身邊。他用頑強的毅力通讀這部歷史長卷,有些史冊和篇章還兩遍、三遍、四遍地研讀過。他在研讀二十四史時,用不同顏色的筆寫下了大量圖畫和批語,成為毛澤東情感和思想的率直流露和深刻表述。譬如他的評點有「五帝三皇神聖事」「一篇讀罷頭飛雪」,頗為真實地留下了偉人讀史的深刻心跡;又有「幾千寒熱」令偉人感嘆「東方白」「歌未竟」,描繪了他讀史的環境感受,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現在,影印線裝本《毛澤東評點二十四史》這部大書已經出版,讓後人得以看到毛澤東多次閱讀二十四史留下的奇思妙想和超拔憬悟,堪稱出版界、史學界、閱讀界的一件大事。
1994年,我在灕江出版社擔任社長,策劃了一套「古典文學名著評點系列」,邀約當代著名作家王蒙、李國文、高曉聲、劉心武等評點中國古典文學名著,先後出版了《紅樓夢》王蒙評點本、《三國演義》李國文評點本、《三言精華》高曉聲評點本,以及直到21世紀後才出版的《金瓶梅》劉心武評點本,對重新提倡中國傳統評點方法有所助益。有些讀者朋友閱讀了這些名家的評點本,對於深度閱讀名著頗受啟發。自那之後,一些時興的學術文化出版物也有意識地在書籍的天頭頁邊安排一些提示性文字,也可以看成是一種變相的評點。
我們特別希望評點本的出版,對閱讀界將有更多的示範作用。平時,我們讀書時做的摘抄往往是書中的精華,做的點評一般是自己的見解與感悟,這時候,讀者表現的是難得的率真隨意,最見性情。倘若書上隨處可見讀者的批註,可以說,這一番讀書是下了功夫,讀後必有所得。反過來,一本書讀畢,乾乾淨淨,要不是這本書沒有入得你的法眼,就是你的讀書方法存在欠缺。一部經典,一部好書,倘若我們是認真閱讀,必定有所發現,有所啟發,有所思考,這就要在書上留下痕跡——當然,這本書必須是你個人所有,倘若是從圖書館借閱或者從他人處借得,那還是不要塗畫留言,否則有悖公德。
當然,如果不便在書上寫寫畫畫,也可以用動手摘抄名句段落的辦法把閱讀引向深入。曾國藩對自己的兒子就主張讀書要勤於摘抄,他在《家訓》中寫道:「近世文人如袁簡齋、趙甌北、吳穀人,皆有手抄詞藻小本,此眾人所共知。阮文達公為學政時,搜出生童夾帶,必自加細閱,如系親手所抄,略有條理者,即予進學;如系請人所抄,概錄陳文者,照例罪斥。阮公一代鴻儒,則知文人不可無手抄夾帶小本矣。昌黎之計事提要、纂言鉤玄,亦系分類手抄小冊也。……爾曾看過《說文》《經義述聞》,二書中可抄者多。此外如江慎修之《類腋》,及《子史精華》《淵鑒類函》,則可抄者尤多矣。」曾國藩以對家中子弟教育嚴格務實著稱,在他的家書、家訓中多有讀書治學方面的見解,後世學人常常引以為鑑。他這一番讀書要動手摘抄的主張,可謂親情間至情至性且至為私密的傳授,值得我們記取。
清代有部書比較特別,書名是《悅心集》,書的編者是雍正皇帝(胤禛)。這部書應當是胤禛用心讀書的明證。還沒有登基的時候,誰也不曉得四阿哥胤禛有無可能繼位,可是四阿哥卻是諸皇子中讀書最為勤奮的。他除了單日讀經,雙日讀史,還讀了很多文學作品,凡是他喜歡的詩文作品,就隨手抄錄下來,久而久之,就成了一部書。直到他當上皇帝四年後,才正式刊刻出版。這部書所錄入的,「有莊語,有逸語,有清語,有趣語,有淺近語,不名一體。人有仕,有隱,有儒,有釋,有高名,有無名,亦不專一家」,是一部典型的文摘本。雍正說:「披閱經史之餘,旁及百家小集。其有寄興蕭閒,寓懷超脫者,佳章好句,散見簡編。或如皓月當空,或如涼風解暑,或如時花照眼,或如好鳥鳴林,或如泉響空山,或如鍾清午夜。」還是皇子時候的胤禛,讀書能夠心目相通、手眼並用,足可以看出其勤勉精思。雍正的讀書態度和讀書方法對後人應當是有啟發的。
雍正說摘抄這些百家之文,是看到「有寄興蕭閒,寓懷超脫者,佳章好句」這些情形,顯然他最為看重「寄興蕭閒,寓懷超脫」,其次才是「佳章好句」,這對一般讀者也是一個很好的提醒。讀書摘抄,初學者往往追求辭藻富麗,摘抄多在辭藻上用力,儘管這也無可厚非,正如萬丈高樓平地起,總要從一詞一句開始閱讀和積累,可是,斷不可以迷戀於富麗辭藻這個層面。學識漸長,則應當在文章內容意境上多加體會,在學理邏輯上多下功夫,在思維辨析上多做理解,這樣的摘抄就有了深度,所讀之書才能進到讀者的思維學識中間。
讀到好書要動心
我們說讀書要動口、動手,這可以理解。可是,動心是什麼意思呢?
簡單說來,動心就是指讀書人讀書要投入自己的感覺,如果你打算讀了這本書要與別人交流,那麼就得在書中尋找內容的主幹、要點和足以引起人們興趣的細節;如果你打算讀了一些書也要去寫書的,那麼就得在書中去感覺有哪些東西不妨試著學一學的;如果你並不為了什麼,隻是要享受閱讀的樂趣,那你就尋找閱讀快感,不能讓你快樂的就跳過去,總之要設法讓自己歡喜。
莫言從部隊調到一所軍校。軍校裏有個小圖書館,許多人不願意擔任圖書管理員,他為了讀書主動要求當圖書管理員。管理員做了三年,他利用這個便利讀了不少書。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學校竟然讓他去當政治教員,教軍校裏的政治經濟學、哲學、科學社會主義。他為了講好課,就去認真啃讀這些著作。當時判斷一個教員水平的高低就是看能否脫稿講課,如果能夠脫離書本,滔滔不絕地講完一堂課的話,大家就認為這個人水平非常高。莫言就衝著這個標準去做準備,毫無疑問,他必須抓住課程的邏輯結構,還要熟悉幾個重要的論據演繹,很年輕的他記憶力又好,幾乎可以把當天要講的課背下來,以至於來聽課的首長和觀摩的教員,都感覺他很有理論水平。其實,他就是讀書時動了心,把自己的感覺投入進去,把書中自己能夠詮釋的內容化成了自己的言說。試想,如果莫言沒有動心思做準備,而隻是照本宣科去講,他能取得最初講課的成功嗎?
我們注意到,大凡優秀的作家都很注意閱讀中讓自己怦然心動的一點東西。作家王蒙在小學二年級時能夠為「皎潔」一詞怦然心動,透露出這位大作家自小讀書就有因語詞而心動的閱讀力。
作家鐵凝在20世紀70年代初,還隻是一個初中小女生,一個偶然的機會偷偷讀到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的《約翰·克裏斯朵夫》,她首先對著扉頁上題記的兩句話心動了:「真正的光明絕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隻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絕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隻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這兩句話使她深深感動,她說自己忽然有了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的衝動。
《瘋狂的羅蘭》插圖|[法]古斯塔夫·多雷 繪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的敘述方式對我國20世紀80年代很多中青年作家有影響。《百年孤獨》的開頭是:
很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不少作家為此心動。請看莫言成名作小說《紅高粱》的開頭:
一九三九年古歷八月初九,我父親這個土匪種十四歲多一點。他跟著後來名滿天下的傳奇英雄餘占鰲司令的隊伍去膠平公路伏擊日本人的汽車隊。奶奶披著夾襖,送他們到村頭。餘司令說:「立住吧。」奶奶就立住了。奶奶對我父親說:「豆官,聽你乾爹的話。」父親沒吱聲,他看著奶奶高大的身軀,嗅著奶奶的夾襖裏散出的熱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涼氣逼人,他打了一個戰,肚子咕嚕嚕響一陣。餘司令拍了一下父親的頭,說:「走,乾兒。」
再看陳忠實長篇小說《白鹿原》的開頭:
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的是一生裏娶過七房女人。
稍作比較,我們不難發現,這兩位天才作家在《百年孤獨》前是有過動心的。不過,我還得為我們民族的作家說一句公道話,他們並不是比照著《百年孤獨》來寫自己的小說的。陳忠實50多萬字的《白鹿原》,除了這一句開頭讓我們影影綽綽感覺到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韻味,其餘則毫無關係。要說外來的關係,還不如說《白鹿原》與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有著些許血緣關係。而莫言的《紅高粱》,稍微運用了馬爾克斯的一些主觀感覺寫作的筆觸,可兩相之間仍然看不出任何直接的關係。果然,莫言後來承認,他的創作受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影響,不過,從1984年起,直到2015年10月,他才真正把《百年孤獨》讀完。當時讀不完是因為剛翻開書看了幾行,就有了創作的衝動。小說裏的人拿著磁鐵在大街上行走,把每家每戶的鐵盤、鐵釘子都吸出來跟磁鐵走。這麼誇張的細節,我們生活中太多了。這種魔幻主義創作把他在農村這些年的積累給激活了,因此沒等把這本書讀完就放下來寫小說,而且從此一發不可收。這就是說,莫言在打開《百年孤獨》之後就心動了,閱讀激發了他對生活的想像,想像讓他有了強烈的創作衝動。
莫言堪稱一個學習型、閱讀型的作家。他還坦言,當年讀李文俊先生翻譯的美國作家福克納的名著《喧譁與騷動》,隻讀了李文俊的序言,他就激動得不能讀下去,而是立刻想著可以這樣去寫。莫言還說他讀過法國一位大學教授撰寫的紀實文學作品《合法殺人家族》,書裏記錄了一個劊子手家族七代人二百年充當劊子手,發明過斷頭台,斬首路易十六及其皇後,斬首過丹東和羅伯斯庇爾等革命黨人,莫言的長篇小說《檀香刑》就從中得到啟示。特別是書中對「示眾和看客」的描寫,對他的《檀香刑》書中的深層次描寫和人物刻畫都具有直接的啟發。
要使得我們不隻是一個為讀而讀的讀書人,看來要隨時關注自己閱讀過程中的心動。至於是不是心動之後一定要行動,要寫作,那倒不一定,成就一次成功的寫作不隻在於一次閱讀的心動,還有賴於一個寫作者多方面素質的準備。我們之所以強調讀書人要關注自己閱讀時的心動,是因為它是使得我們的閱讀卓有成效、更有心得的物我交融的關鍵點。一本好書,其中有一處甚至多處讓你心動,你會對這本書留下更深的記憶和理解。
讀書要動心,心動就要有所行動,就要儘快把心中的感覺記錄下來,把那瞬間的激情記錄下來,也許隻是隻言片語,也許隻是電光石火,可那是我們與寫作那本好書的智者趣味有了交流,感情有了撞擊,這是值得立此存照甚至值得進一步擴展的事情。如此這般,日積月累,我們的閱讀力將有更大增強。
所謂動口、動手、動心,顯而易見,最難做到的就是動心。前二者隻是習慣的形成,後者卻是心智的養成。我認為首先有賴於先天的心性,聰穎還是愚鈍,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縱使與莫言一起讀書,鄉間那些玩伴終究沒有他那樣生出講故事的衝動,縱使莫言戰友的未婚妻是圖書管理員,卻也沒有因為閱讀條件比莫言好得多而成為拿起外國文學名著就能心動而去創作的優秀作家,而讀者對閱讀有強烈的興趣,便是先天心性甚佳的證明。但僅此是不夠的。值得提醒大家的是,青少年時期的莫言已經在閱讀心理上有所準備,他已經有了做一個作家的心願,因而那些經典著作會青睞這個有準備的讀者。有所期待,有所準備,這是能在好書面前心動的主要條件。此外,莫言的閱讀也是在一個成長和成熟的過程中。從他在農村時所讀的作品到後來閱讀的世界文學名著,這是一個跨度很大的過程,但沒有前者,後者的效果也不會太好。當一個人的思想和經驗還沒有達到閱讀一本傑作的程度時,那本傑作對於他是難得產生應有的效果的。林語堂就此發表過一番高人之論,他說:「且同一本書,同一讀者,一時可讀出一時之味道來。其景況適如看一名人相片,或讀名人文章,未見面時,是一種味道,見了面交談之後,再看其相片,或讀其文章,自有另外一層深切的理會。或是與其人絕交以後,看其照片,讀其文章,亦另有一番味道。」孔子曰:「五十以學易。」那就是說,一個人四十歲的時候都還不可讀《易經》,即便四十五歲時讀了,得出的也會是另一番效果。林語堂認為,孔子在《論語》中的訓言的沖淡溫和的味道,以及他的成熟的智慧,非到讀者自己成熟的時候是不能欣賞的。可以說,一個人要能做到讀書心有所動,需要有強烈的求知慾,需要有敏銳的心理感受,更需要有相應的人生感悟能力——也許什麼都不需要,隻需要有一瞬間的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