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人文美學的興起

2024-10-04 06:02:49 作者: 鄧曉芒;易中天

  粉碎「四人幫」以後,美學界又重申了反映論和現實主義原則,以「寫真實」來批判「四人幫」文藝的虛假和空洞的形式主義,中國理論界和文藝界似乎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文藝復興」。不過,從理論上看,美學界的這一場「撥亂反正」是極其虛弱的。人們僅僅把「四人幫」的「反美學」看作一場意外的災難。在把姚文元開除出理論園地之後,又繼續做起那中斷了十多年的「美」夢來。但「四人幫」從來沒有否定過反映論美學的原則,他們從來都強調要「能動地反映」現實,要「革命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相結合」。因此,只要仍然立足於反映論美學之上,「寫真實」是完全抵擋不了「寫本質」的攻擊,並且自身也一定要向「寫本質」轉化的,它必將變成自己的對立面——公式化、概念化。然而,從實踐上看,「寫真實」終究戰勝了「寫本質」,因為論者們實際上著眼的主要是人們內心的真實,這不是摹仿的真實,而是表現的真實。時代精神已經轉移了,人們不再拘泥於細節的真實和客觀形象的真實,而要求一切文藝要有「真情實感」,不是去摹仿、反映或塑造出一個客觀事物的美的屬性,而是要表現一個美的心靈,首先是藝術家真切感到的美的心靈,其中最真實的又莫過於藝術家自己的心靈——情緒、感受和情感。文藝界大量描寫「自我」(哪怕不用第一人稱)的作品出現了,並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把「深入生活」膚淺地理解為和工農兵「同吃同住同勞動」的裝模作樣的說教已沒有人相信了,作家們體驗的是自己每天的日常生活和內心生活、自己的遭遇和感想;「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朦朧詩和現代派,使文藝的摹仿論在一個個戰役中節節敗退,卻不僅沒有取消這種嶄新意義上的「寫真實」,反而使「寫真實」的美學原則大放異彩。因為這已不再是反映論美學的寫真實,而是表現論意義上的寫真實了。它立足於已經開始覺醒的人的自我,它渴求著理論上的確證,它呼籲著一種人文美學、一種新人學美學的到來!

  美學界也在努力。一大批人轉向了審美心理學,並希圖在馬克思帶有強烈人學色彩的早期手稿中尋找答案。《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被公認為當代美學研究的起點。思辨的氣息在加深,美學的視野在擴大。然而,客觀論美學的陰影隨時都在籠罩著美學探索的前景,窒息著中國當代審美意識的首創精神。仍有整套整套的文藝理論被文藝工作者視為束縛人的精神枷鎖。人們更多地把精力花在對舊工具進行打磨之上,以克服過去的「簡單化」「片面化」的毛病,但卻沒有想到去鍛造新的工具。取代舊形式主義的公式化、概念化的,是一種新形式主義,包括對藝術內容作形式結構的分析。劉再復的人物性格二重組合論,林興宅等人用系統論、控制論和資訊理論(三論)對藝術品所作的分析,其理論歸宿仍然是使藝術和審美成為一種認識、一種科學,甚至一種工程技術,如同蘇聯的卡岡等人一樣,陷入了「社會科學的形式主義」中去。迄今為止,高層次的美學—哲學尚無真正的改觀,除了引進大量國外新術語之外,連一個真正稱得上是成系統的美學理論都還未出現。美學界的復甦帶給人們的不是雄心壯志,不是勃勃生機,而是一種老於世故、看破紅塵的悲觀。美學的前途似乎更渺茫了。年輕人盲目地左衝右突,在洶湧而來的西方美學流派面前手足無措,頭昏腦漲;老一輩學者異口同聲地斷言建立美學體系還「為時過早」。絕望之餘,許多人寧願退回中國古代傳統的研究方法,拋棄概念,一味妙悟,或崇拜西方現代美學的精密,熱衷於為它到處加上中國式的註解。一涉及哲學與美學的最基本的問題,一般人通常都採取一種最省力的辦法,即不假思索地接受過去那一套客觀美學的實踐觀,既沒有實質性的突破,也沒有開拓性的發展。客觀美學已遭到越來越多的人懷疑,但新的方向還未能找到,新的體系還未能創立,它遇到了難關。

  

  這個難關就是美學的實踐論基礎。許多人已經意識到馬克思主義實踐論是當代中國美學的出路,但對實踐的理解卻仍然受到傳統的機械唯物主義觀點的束縛。它通常被像費爾巴哈那樣理解為一種純粹物質的謀利活動、謀生活動,因而也像費爾巴哈那樣被一道鴻溝與人道主義原則隔離開來:人道主義是心,實踐是物,心與物不相謀。這道鴻溝一方面阻攔著美學理論邁向具體生動的美感經驗,而成為一種冷冰冰的抽象說教;另一方面阻攔著人的審美意識上升到理論的概括,而成為一團不成形的、容易消散的現象之霧。這是我國當前美學界理論走向深入的最大障礙。

  中國當代美學向西方的探索和逆轉經過了幾十年的進展,到今天已達到了一個突變的臨界點。對外開放把中國人的眼界從狹隘的蘇式反映論一下子擴展到形形色色的西方學術天地,引起了強烈的興趣和反響。但反躬自問,我們在背離自己的傳統而向西方,包括向馬克思主義求真理的這一逆轉過程中,卻實實在在地浸透著我們血液里天然固有的傳統觀念。正如一大批人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是「儒家式」的理解一樣,我們所自認為是「馬克思主義」的美學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儒家美學的思辨形式。至少,在「藝術與現實生活的關係」上(它自車爾尼雪夫斯基以來就被反映論美學視為美學的第一要義和基本原則),我們的理解大都是儒家實用理性的。現代科學精神並未在我們心中真正紮下根;對個人、對主觀、對精神的獨創性和自由的尊重,在我們的美學中甚至還沒有找到自己應有的位置。

  留待我們去完成的,是一樁多麼艱巨而偉大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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