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天路歷程:中世紀神學美學
2024-10-04 06:00:51
作者: 鄧曉芒;易中天
宗教是人的本質的異化。早期希臘哲學的理性主義和唯智主義始終作為一個主導因素而外在於希臘宗教,雖然與宗教長期並存、時有衝突,而終究保有自己的地盤,這正反映了希臘宗教意識的不徹底和不成熟。蘇格拉底和柏拉圖以來,以目的論和理念論為標誌的神學學說開始使希臘理性精神變質,但並沒有完全消除理性主義和唯智主義的基礎。相反,他們眼中的神還僅僅隻是費爾巴哈所說的「無限的、普遍的、不具有擬人說性質的理智本質」[267],他們已開始在培養一種宗教神秘主義情緒,但他們的宗教哲學原理本身仍然是理智清明的。「因此,一位僅僅表現出理智之本質的上帝,並不使宗教感到滿足。他並不是宗教之上帝。理智不僅對人感到興趣,而且也對人以外的東西,對自然感到興趣。理智人甚至因了自然而忘記了自己。」[268]這一點甚至在神秘主義者普羅提諾那裡也還是適用的,他將神性的靈魂看作整個感性世界的生命的原理(泛神論)。但普羅提諾的「太一」學說,他的「眾神即一神」「一神即眾神」的思想,已顯示出從古代異教的多神論和泛神論向基督教一神論的過渡,在這裡,真正的神還未成為人格神,它還覆蓋著一層不可知的(因而是非人的)面網。但古代的唯智主義已被打破,善的原則已淩駕於理性的原則(理念)之上,理念世界由它產生,它本身卻不再是一個理念,而是「太一」。
基督教正是從善的原則開始的。基督教的道德性質正是早期基督教在羅馬帝國得到最廣泛普及的一個重要原因[269]。古希臘羅馬意識形態結構中所缺乏的道德精神,特別在上升為羅馬「國教」的基督教中得到了報復性的強調,而希臘科學精神則和希臘藝術一起被當作道德的對立面拋棄了。羅馬帝國巨大的官僚軍事統治在其瀕臨死亡的時候,關心的僅僅是如何用一切欺騙方式維持億萬臣民的意識形態的穩定,而早期基督教中有關誠實、睦鄰、貞潔、慷慨等道德信條,在經過上層人士(如保羅)加以改造,加強了溫柔、忍讓、謙卑和來世報應的因素後,便逐漸為統治者接受,成為緩和階級衝突、規範群眾思想的一個有用工具了。
然而,眾所周知,基督教教義與希臘思想有一脈相承的淵源關係。布·鮑威爾早就指出,羅馬斯多葛派哲學家塞涅卡是基督教的「叔父」,新柏拉圖主義的神秘主義者、猶太神學家斐洛則是基督教「真正的父親」。的確,我們可以在希臘精神和晚期羅馬帝國的意識形態之間看見千萬條鴻溝,還可以把整個中世紀都看作對古代的遺忘,但在歷史的表象底下,始終隱藏著積澱在起點上的希臘文化土壤。希臘精神不是被拋棄了,而是腐敗了,它滲進這個土壤的深層,被新生長起來的新型文化群落所覆蓋、所吸收。如果說,基督教和中世紀群體意識(道德意識)其實隻不過是個體意識的異化形態的話,那麼這種個體意識及其對象化和異化傾向都是古代世界的產物。但是,古希臘小國寡民的城邦公民們隨時都可以通過頻繁的政治活動(立法和選舉)、科學信息的傳遞和藝術的情感交流而消釋掉自身的異化物,復歸到個體意識的獨立性,而龐大的羅馬帝國和後來的教會與王權卻隻有靠有意識地加強異化、剝奪個體意識的一切內容,才能維持自身的統治和意識形態的統一。一切克服異化的精神手段(政治、科學、藝術)都被壓抑而衰落了,群體道德得到了抽象的強調,這種道德遠離塵世生活,成為了彼岸世界(和僧侶們)的專利品。於是,個體意識成為虛幻的、軟弱的、不能自足的了,它隻有向著彼岸漫漫長途作艱苦的跋涉,捨棄自己的一切,才有可能為天國所接受,才有希望成為永恆的實在——與上帝合一。
毫不奇怪,中世紀的美學隻能是在本來意義上的「反美學的美學」,它不是人的美學,而是神的美學。不過,從「神的本質不過是人的本質」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仍然可以認為中世紀有一種「美學」。基督教和其他一切宗教一樣,強調人與神的相對立、相分離,但它高出其他一切宗教(也許除佛教之外)的地方,卻正是承認每個人和神在本質上的同一性,雖然它把這種同一性理解為:不是人按自己的模樣創造了神,而是神按自己的模樣創造了人。因此,這個時期的美學已不能簡單地稱之為「客觀美學」,它一方面拋棄物質世界而退回到人的主觀心靈,從這點上說它應屬於「主觀美學」;但另一方面,它又從人的心靈出發走向客觀的上帝,從這點上看它又是客觀的。因此,我們寧可用一個更加明確的題目,把這一時期的美學稱為「神學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