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與藍的交響

2024-10-04 06:00:04 作者: 鄧曉芒;易中天

  打開世界地形圖,如果用一種審美的態度來看待那些稀奇古怪的圖案,我們馬上就會發現,我們這顆小小的星球竟是由兩種基本色調——黃色與藍色——裝飾起來的。康定斯基在其名著《論藝術里的精神》中曾對這兩種處於兩極對立中的色調作過極細緻的描述,他認為,「色彩里的暖或冷意味著各自向黃色或藍色的接近。」「如果有兩個圓形分別用黃色或藍色畫出,短暫的集中就會在黃色圓形里展現一個離心的延伸運動,和一種向觀者明顯接近的效果。另一方面,藍色圓形只在自身領域裡移動,就像一個鑽殼體的蝸牛,有從觀者前面離去的效果。」[14]黃色和藍色向第三種原色即紅色的偏離便形成了橙色和紫色,黃與藍的混合則是綠色。也許,康定斯基在制定他的色彩理論時,絲毫也沒想過要用它來繪製地圖,但我們卻的確可以從這種色彩心理的描述中,引出中西兩大民族在起源上的原始區別。事實上,除了緯度的相近以外,中華民族和希臘民族自古以來所生存的各種自然條件是那樣的不同,它們恰好各自體現了黃與藍這兩種地球色彩的極致。

  中華民族的搖籃是黃河流域的黃土高原。在世界上四個起源於大河流域的文明古國(埃及、印度、巴比倫和中國)中,她是最遠離入海口和海岸線的。在遠古時代,由大陸腹地繁衍起來的炎黃子孫們對於海洋是相當陌生的。據有人考證,《山海經》中被稱之為世界「東極」的「扶桑」國,最初也不過是指魯南蘇北一帶(即山東曲阜地區),至南北朝時才被推至「東海之東岸」,而與日本混為一談。[15]無論此說當否,無疑,在初民們眼中,海洋總是屬於「中國」之外的領域。海洋的形成本身就是某種不正常的災變的結果:「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16]他們生於內陸,對一片汪洋的景象抱有本能的恐懼。大禹治水,精衛填海,女媧補天[17],這些遠古流傳下來的神話給我們留下強烈的恐水、治水、把水看作敵對物的印象。反之,初民們對於「土」卻自古以來懷著一種信賴和眷戀。中華民族休養生息的地方是這樣一片親切的沃土,黃河挾帶著肥沃的泥沙,經過九曲十八彎,淤積成了連綿千里的黃金地帶。在這裡,「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地是堅實可靠的,人生於土而歸於土,土是全民族最終的母親。初民們用土去對付水,「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鯀死後,「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18]。人們把土地神尊為「福德正神」,且「我國古代地上群神中,土地神的崇拜者最廣泛,祭祀最盛」[19]。在古代中國人眼裡,整個世界都以土地為中心,「天圓地方」,地的東南西北等長。戰國時代與海外有了交通,又設想地的邊緣為海,海的邊緣與天相接。《山海經》中山經部分寫得較翔實,而海經部分則不但簡略,而且怪誕不經,隱現著一種不可解的神秘感。《詩經·小雅·北山》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土在民之先,民以土為本,帝王的權力首先就是對土地的權力。凡此種種,無不說明黃皮膚的中華民族是「大地之子」。

  與此相反,古代希臘民族則是「海的女兒」。

  從地理上看,希臘半島三面臨海,境內多山。全地區除北部以外,沒有一處距海五十公里以上。環抱希臘半島的愛琴海和愛奧尼亞海(它們都是地中海的一部分)中,大小島嶼星羅棋布,總數在四百八十個以上。加之希臘半島具有世界上最為曲折的海岸線,這就形成了無數避風和停泊的天然良港,成為早期希臘人海上生涯的大本營。在古希臘神話中充滿著人、神和海之間的密切聯繫。除了宙斯、阿波羅、雅典娜這些帶有明顯社會政治和倫理色彩的神之外,在自然性質方面最重要的神就是海神(波塞冬),以及據說是從海水泡沫中誕生出來的愛和豐產女神(阿芙洛狄忒)。所以荷馬說:「海神夫婦是萬物之父。」奧爾弗斯說:「海是最早有生殖能力的。」[20]海神與愛神崇拜主要流行於小亞細亞海岸和伊奧尼亞一帶,這一地區是希臘移民區,也是經濟、文化最先發達起來的地區。希臘最早的哲學學派米利都學派就產生於此,據說這個學派與海洋崇拜有關。其創始人泰勒斯提出的哲學命題就是:「萬物的始基是水。」在他眼中,地中海處於世界的中心,希臘處於陸地的中心,大地就像一個漂在水上的圓盤。難怪被黑格爾稱為「古代人民的教師」的荷馬的兩部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都以海洋為背景而展開,海洋就是希臘人的家。反之,希臘人對陸地卻有一種疏遠得多的態度。不管是對小亞細亞、埃及、義大利還是對色雷斯,他們的移民和攻占只限於各大港口,頂多是離海岸不遠的一些土地,對深入內陸卻毫無興趣。希臘的地神哈得斯(普路同)是黑暗冥國和地獄的統治者,他劫走農神之女珀耳塞福涅(普羅索賓娜),使這個美麗活潑的少女成了陰森可怖的陰間之後。他反覆無常、性情乖戾,與中國好脾氣的土地公公恰成鮮明的對比,和佛教傳說中的閻羅王倒有些類似。但閻王並不是土地神,只是執掌生死的冥界之王,而哈得斯卻同時兼管豐產。他既是土地神,也是死神和地獄之王。希臘人對於土地這種陰鬱的聯想在海中神女的兒子、特洛伊戰爭最著名的英雄阿喀琉斯那裡表現得最鮮明。這位英雄死後成為冥王,但他卻說,他寧可在世上做幫工,也不願在陰間為王。與古代中國人相反,希臘人是背朝荒蕪不毛的陸地,面向遼闊而富有魅力的大海。

  也許,正是對待陸地和海洋的這兩種不同的態度和心理感受,導致了古代中國人和希臘人對於色彩的不同看法。古代希臘人把大海深處的顏色——紫色視為無上的高貴和神聖之色,這種紫色他們是從海里的一種骨螺中提取的,用來給貴人們染衣料。溫克爾曼證實:「希臘人用一個意味著大海色彩的詞彙來稱謂紫色,並把產於腓尼基的一種紫色看得特別貴重。」[21]在埃斯庫羅斯的悲劇中,阿伽門農在遠征特洛伊凱旋歸來時,其妻為了謀殺他以保持自己的姦情,曾用紫色花氈鋪地這樣崇高的禮節來對他曲意奉承,以便激起神的嫉妒。但身為王者的阿伽門農竟不敢落足,實在推卻不過,便脫下靴子赤足而行,還說:「當我在神的紫色料子上面行走的時候,願嫉妒的眼光不至於從高處射到我身上!」「現在,既然非聽你的話不可,我就踏著紫顏色進宮。」[22]這種觀念一直影響著西方。在羅馬帝國時代,紫色是皇帝的服色。公元390年,狄奧多修斯皇帝因殘殺無辜而受到聖安布洛斯主教的譴責,最後被迫「在米蘭教堂里脫下紫袍,當眾舉行了懺悔式」[23]。15世紀的佛羅倫斯人曼內蒂學識淵博,道德高尚,人民為了表彰他,將他的著作「裝以紫色封面並作為一件神聖的遺物」保存在市政廳里[24]。西方人對藍色的感覺和對紫色的感覺基本上是一致的,他們把藍色看作一種「天堂色彩」[25],正如神像的光圈用精神的眼光看是天藍色的一樣[26]。

  與此相反,古代中國人則將紫色視為「雜色」、邪惡和不正之色。孔子說:「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27]紫色只在道家觀念中受到重視,象徵著超生出世,此種聯想也滲入了佛家。唐宋之後,朝廷常賜高僧紫衣,中國人喪葬用紫色與這種出世思想也有關。但這種紫色絕不是從大海的色彩來的,多半是從道觀佛寺所在的崇山峻岭之間所見到的「紫氣」、薰香祝禱的煙靄(「紫煙」)和紅日藍空相映而成的天色(「紫光」「紫陽」)而來。對於大海,中國人的印象歷來是黑色的和深綠色的(「滄海」)。古代五行中與「水」對應的顏色是「黑」,取其無色透明的特點,正如「金」與「白」對應,取其反光的特點一樣。蔚藍的、紫羅蘭一樣的大海在中國人心目中是沒有印象的,這是只有在深海區才能看到的景象。中國人自古以來在衣著上少不了藍色,它取自蓼藍,是最經濟耐久的顏料,但從不具有神聖意味。「青衣小帽」已成為平民百姓或低級職員的代名詞。另一方面,中國人對黃色卻推崇備至。黃色在五行中對應「土」,「黃帝」之稱即由土而來,中國人崇尚的黃色也多半是一種土黃,即接近於橙色的黃。在中國,黃袍是皇帝的專用服飾,任何人不得僭越,「黃」與「皇」兩字常可通用。正如「土」居五行之中央,「黃」也居五色之中央。不僅儒家,連道家也尚黃色,「黃冠」成為道士的別稱。可以想像,在遠古時代樹木蔥蘢的黃土高原上,黃皮膚的初民們在自己辛辛苦苦墾殖過來的黃土地上,面對著黃燦燦的一片成熟的莊稼,會感到人對大自然的勝利,他們把黃色視為天地間唯一崇高的顏色也就不難理解了。

  的確,黃與藍,或橙與紫,這是中西兩大文化最概括而又最直觀的象徵。康定斯基以其藝術家的敏銳,深刻地體會到這兩大色彩系列所蘊含的不同的精神意蘊:「黃色是典型的現世色彩,它絕不可能有深奧的含義。」「深奧的含義只有在藍色中才能找到,首先是在它的(1)離開觀者,(2)趨向中心的物理運動中找到。」[28]「正如橙色是加上黃色而接近人性的紅色一樣,紫色是通過加上藍色而離開人性的紅色。」[29]這種對比恰好可以在中西文化的不同特色上得到印證。在現代,中西文化的融合可以視為「黃色文化圈」和「藍色文化圈」的相互激盪和滲透。中國一大批現代詩人開始歌頌大海,歌頌紫色的神秘和藍色的自由,那些對藍色懷有偏愛的文學家、藝術家,大多也對西方精神和異國情調抱有興趣。同時,正如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風靡了神州大地一樣,凡·高的黃色向日葵也以一種攪亂人心的叛亂者的姿態強行擠上了歐洲畫壇,而顯示出一種「盲目地襲擊每一個障礙物,並且無目的地沖向每一角落的人類能量」[30]。一般說來,橙色和黃色代表著人與環境的一種融合感、滲透感,藍色和紫色則代表著人與環境的對立感、疏遠感。這兩種文化色彩與我們在世界地圖上所發現的東、西兩極的對比竟如此一致,這難道只是一種巧合嗎?

  無疑,一個民族的文化心理氣質並不能完全歸咎於它所處的地理環境,但地理環境肯定是我們理解這種心理氣質的成因的第一個出發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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