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5:58:35 作者: 鄧曉芒

  在拙著《靈魂之旅——九十年代文學的生存境界》中,我對90年代一系列重要的文學現象進行了一種精神的層次結構的分析,涉及了十幾位有影響的作家及他們的長篇小說代表作,並曾經預言「這一結構在時間的長河中將會真正成為21世紀中國人的心路歷程」。我在結束語中提出:

  也許,21世紀將發生一些新的故事,出現一些新的人,這些人和事絕不能像中國數千年歷史上各種記載和傳說那樣,放在哪一個朝代都是一樣的,而應當是真正屬於某個特定的時代的,不僅是時代的「產物」,而且是時代的真正開創者、締造者。這種預測的確沒有任何根據,特別不能從我們這個日益庸俗的世俗生活中找到根據。它唯一能為自己辯護的理由是人的自由,而自由是否定一切根據的。而文學,就是對一切有根據的東西的否定,它就是自由。

  對文學發展的預測只能以作家的自由創作為根據,而自由恰好是沒有任何(外在的)根據的。但這並不是說自由就是完全不可預測,是純粹的任意胡來。相反,任意胡來並不是真正的自由,你總是可以在它後面發現某種被決定了的前提,正如單純的標新立異反而是最陳舊的俗套一樣。真正的自由只有一個根據,這就是它自身的一貫性。標新立異是沒有一貫性的,今天是新的,明天就成為舊的、過時的了。任意胡來也沒有一貫性,只要被逮著了它後面的那個前提,就像孫猴子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再怎麼跳也會被一個個收拾掉。文學中這些年標新立異和任意胡來夠多的了,不是都被收拾了嗎?但真正的自由是有一貫性的,它一旦被意識到並被表達出來,就成了人類精神生活中已經達到且永不丟失的一個層次,是人類進一步發展所必經的前提。但它又不是對自由的限制,而恰好是永恆的激勵,是對天才的鼓動和對一切外在法規及傳統成法的突破。然而,它並不是不服從任何法規,而是服從自己本身的法規,並力求使它貫徹到底,或如康德所說的:你應當使你的意志所依據的準則成為一條普遍的立法原則,即「自律」的原則。顯然,這種自由不是天生的才情流露,它雖然要以人的生命衝動的自然素質(天才)為基礎,但不能停留於此,而必須向更高處去尋求自己透徹的表達,也就是說,必須用思想。文學在今天應從「詩」進到「思」。

  中國文化總體說來是一種詩性文化。詩本身被當作一種自然的情感抒發,但同時又作為一種教化手段(「詩教」)滲透到制度和政治倫理的一切方面。古代有以詩文取士,直到今天,寫報告、發文件、發社論還都喜歡歸結為朗朗上口的幾個「字」。中國傳統小說中充斥著「詩曰」「有詩為證」,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20世紀初,中國詩性精神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五四以來的新詩和白話文破壞了格律詩的形式,但另一方面又是對詩性精神的解放。由於寫詩的速度加快,不僅詩的數量大大膨脹,而且所表達的情感也更加豐富和多樣化了。與傳統詩比較,現代詩在詩情的含蓄、雋永、凝重和一唱三嘆的典範性(可誦性)方面略遜一籌,但在情感的容量和複雜度(可讀性)上卻有很大的擴展。古詩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注重詩的社會普遍性和永恆性,新詩則講求瞬間一己的獨特感受和情感的充分宣洩。20世紀以來的小說也是如此,除了某些時期(如「文革」)的暫時性中斷外,新小說即使是廣闊的社會題材,也多滲透著個人的經歷和感受,且越來越有向個人化、自傳化發展的趨勢。30年代是如此,80—90年代更是如此。但這一趨勢帶來一個必然的後果,就是對作品的思想性的熱切的呼喚。作品越是走向個人化、私人化,它對於閱讀者、評論者的思想深度和思想敏感度的要求就越高。當數千年來人們所認同而不假思索的審美背景被超越、被突破和被置之不顧之後,文學如何還能成為文學就是一個需要重新討論的問題。人與人不言而喻地自然相溝通的條件已不再存在,在當代,只有通過思,才能重建詩(文學)的根基。人們80年代初對「朦朧詩」所表示的「看不懂」的不滿正表明,以為詩單憑情感體驗就自然能懂是一種陳舊的偏見。凡是能懂的詩都是先期運思(如孔孟莊禪的思)造成了一定的「期待視野」(Erwartungshorizont)的結果。經過十多年的運思,今天已沒有人再抱怨朦朧詩「看不懂」了,那種情緒已被普遍認同。但進入90年代,一種更深入地運思的要求對文學創作和評論提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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