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對話的性質問題
2024-10-04 05:56:43
作者: 鄧曉芒
蘇格拉底的言論大都以對話的形式流傳下來,孔子的《論語》中也有不少的對話。但究其實質而言,只有蘇格拉底的對話才真正具有對話的性質,孔子的對話其實並不是真正的對話,而是類似於「教義問答」的權威話語和獨白,問者所起的作用只是提起話頭和等待教導。與孔子在對話中的「誨人不倦」[84]的「答疑解惑者」形象不同,蘇格拉底在對話中多半是以提問者的身份出現,他的對手才是問題的解釋者和回答者;但全部對話的靈魂恰好是提問者而不是回答者,是針對回答的提問才使問題變得更清楚了。然而,蘇格拉底並不以全知者自居,他說「我知道我是沒有智慧的,不論大小都沒有」[85],這不是過分自謙,而是他的真實想法。因此他有一種開放的心態,即他只提問,讓對方自由地回答。所以在對話中並沒有任何預設的前提,雙方都是自由的,一個問題將引出什麼樣的回答並不是預先策劃好的,而是臨場發揮的,只有話語本身的邏輯在把言談導向某個越來越清晰的方向,因而雖然自由交談,卻也不是隨意散漫的。蘇格拉底相信,話語有其自身的標準(邏各斯),但這標準不是他所獨有的,而是人人固有的理性,這理性即使是他自己一個人所發現和自覺到的,也要由別人嘴裡說出的話語來證實其普遍性。所以蘇格拉底從來不強迫人家相信自己的判斷,而總是誘導別人自己自願地說出他所想說而暫時不說的話;這種暫時不說並不是預設的前提,而是對自己想說的話的存疑和對別人自由的等待,只有當別人自由地說出了他所想說的話,這話語的普遍性才能得到確立;反之,若把別人置於不自由的、被動受教的地位,就算別人承認你說得對,這話語的普遍性也是永遠得不到證實的。蘇格拉底把自己的這種方法稱為精神的「助產術」,正是這個意思。助產婆只能幫助孕婦生孩子,而不能代替她生孩子。
與此相反,孔子雖然並不認為自己「生而知之」,而是「學而知之」,但在對話中,他是以「學成者」的身份高居於他人之上的,儘管還要「學而時習之」[86],但總的來講那已是過去的事了,所以他自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87]。面對學生,凡是需要知道的他全知,凡是他不知道的則是不必知道的。他許多次說自己「不知」,但這要麼是一種迴避作答的方式(如《八佾》中對「或問褅之說」答以「不知也」),要麼只不過是否定態度的一種委婉(巧滑)的表達,實際上早已下了斷語(如《公冶長》中對冉雍、子路、冉求、公西赤、陳子文等人判為「不知其仁」,或「未知,焉得仁?」)。他教導學生說「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88],但至少他認為自己所知的那一點是不可懷疑的,必須「篤信好學,守死善道」[89],卻從未考慮過是否會有自以為知其實卻並不知的情況。後面這種情況正是蘇格拉底對自己的知和那些號稱有知識的人(「智者」)的知都抱懷疑態度的根本原因。所以孔子的「知其不知」與蘇格拉底的「自知其無知」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後者是對自己已有的知的一種反思態度,它導致把對話當作雙方一起探求真知識的過程,前者則把對話看作傳授已知知識的場所。孔子對自己也不知的東西的確是坦然承認的,但那只是因為他不認為這些知識是必須的。他說:「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90],一般「鄙夫」之知是不用學的,只需從君子的立場「叩其兩端」即可窮盡其理。例如,樊遲請學稼、學為圃,孔子說自己不如老農老圃,然後說:「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91]這就叫「叩其兩端」(即「上」 「下」兩端)。
所以,蘇格拉底在談話中專門找那些自以為有知識的人提問,揭示其矛盾,打破他們的自滿自足,啟發他們意識到自已的無知和膚淺,從而致力於知識的進一步深化;反之,孔子則是「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即不到學生想求明白而不得的時候,不去開導他;不到他想說而說不出的時候,不去啟發他[92]。人家有疑問來請教,這正是占領話語制高點的好機會,所以朱熹注云「待其誠至而後告之」。常聽人說到一個悖論:沒有誠心是進入不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但有了誠心又跳不出中國傳統文化,結論是中國傳統文化不可認知(只可信奉)。想必這一悖論自孔子已經開始了,他是絕對說服不了像美諾和智者派那樣一些自以為是、既不「憤」也不「悱」的聰明人的,只能成為那些腦子不太開竅的人的精神領袖。而一旦成為精神領袖,則可以對他人任意褒貶評點,成為類似於上帝那樣的「知人心者」,所以「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93]。所有弟子的優點缺點均在他一人掌握之中,誰將來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也都被他所預見。這就是為什麼孔子雖然極其謙虛,但他的對話總使人感到一種不平等,一種精神上的居高臨下,即使有些話毫無邏輯性也不容辯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