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迎不道遠(六)
2024-10-08 16:59:33
作者: 繡貓
皇帝發問,群臣七嘴八舌,莫衷一是,皇帝聽不出個章法,轉而問下首的周珣之,「國公覺得呢?」
周珣之思量片刻,說道:「既然元竑開了口,不如放他回去,一個殘廢,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了。」
皇帝點頭:「我也是看他可憐,只不過王玄鶴麾下那數萬水師,一想起來,還常覺得芒刺在背。」
周珣之不以為然,「陛下,水師有何懼的?只要國帑充實,花半年一年時間,也能練出一支銳不可當的水師來。」見皇帝依舊攢眉不語,周珣之微微一笑,上前道:「雍州蠻族,到底不過是烏合之眾,陛下的心腹大患,始終是元竑及江南諸州。之前南征,頗多掣肘,如今民康物阜,正是揮師南進,一統天下的時機。」
這話說中皇帝心思,他微微點頭,「檀涓久戰不勝,我也有些急了。」
「大事急不得,」周珣之道:「荊州刺史如今還是以江南國主馬首是瞻,得雍而不得荊,怎麼行統一大業?不如借這個由頭,下旨令荊州刺史襄助檀涓抵抗蠻族,荊州不從,就命元竑水師攻打荊州,元竑再不從,那就不是真心歸附,樊將軍立即南下建康,捉拿元竑及其黨羽——讓他們這幾路人馬彼此消耗兵力,陛下坐收漁翁之利,豈不好?」
樊登側目看了周珣之一眼,皇帝果然笑道:「此計甚妙。王玄鶴隱退,麾下群龍無首,元竑一個黃口小兒,難道是上天賜予我成就大業的良機?」
「此乃天時地利人和,」周珣之道,「陛下廣納良才,江南百姓,誰不嚮往?」
皇帝主意已定,隨即下詔,准王玄鶴返回建康,王玄鶴聞訊,連官服也來不及穿,從酒席上趕來御前謝恩,皇帝嫌他酒氣衝天的,揮一揮手,令他退下了,隨後對周珣之道:「這樣一個草包,也能統御江南水師?可見元竑手下無可用之人了。」
周珣之笑道:「他手下可用之人,不都在陛下彀中嗎?」旋即提起了要擢檀道一進吏部的事。
「這件事嘛……」皇帝拿起案頭奏疏,稍一猶豫,沒有立即答應,轉而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笑道:「聽聞王玄鶴進京時,還特地搜羅了神讖碑拓本獻給國公,說起神讖碑來,我也是久聞其名而未見其物。」
周珣之微怔,見下首梁慶之等一眾言官,眼觀鼻,鼻觀心,一副置身事外狀——周珣之暗自冷笑,對皇帝洒然道:「拓本而已,也不稀奇,字是好字,臣改日送來給陛下鑑賞。」還特地對群臣笑眯眯道:「諸位有好書法的,也可來我府上一觀,我也不是吝嗇藏私的人。」
梁慶之鼻子裡含糊地哼了一聲,拱手道:「謝國公。」
回到周府,周珣之瞬間面色冷了。將官袍解下,才一轉身,聽見下仆稱檀道一來見,周珣之神色緩和了些,對他抬手道:「坐。」檀道一常來走動,奴僕們都習慣了,悄悄收起官袍退出堂外。
「這以雍制荊的計策,陛下是准了,但又有幾隻蒼蠅嗡嗡,吵得人心煩,」周珣之道,他畢竟上了年紀,難免在心煩時要發幾句牢騷,提起梁慶之,他簡直是又氣又笑,「王玄鶴這幅樣子留在洛陽,徒惹人口舌,不如放他走,難道我至於為了那拓本徇私?果真是愚不可及。」
檀道一自婢女手裡接過茶來——雨前春茶,細嫩柔綠,水波溢動時,散發著悠遠的清芬。他略潤了潤喉,說道:「他怎麼會蠢?只是私心作祟罷了,近來國公常為江南貢士奔波,這些人唯恐被搶去了官位。」
周珣之嗤笑一聲,打量檀道一,「陛下昨天召你,為的什麼事?」
檀道一躑躅片刻,坦然道:「在下的叔父檀涓上奏,請陛下調我去雍州,因此陛下詢問了兩句。」
「哦?」周珣之放下茶盅,他倒是真心替檀道一打算,「雍州,到底不及在洛陽……」
「我近來和國公走得近了,梁慶之等人,又何嘗不是忌憚我是元脩舊臣的身份?」檀道一無奈道,「他們在陛下面前,已經頗多微詞,我想,興許去雍州避一避嫌也好。梁慶之倒是想進吏部,國公不妨賣他個人情,這種小人,也輕易得罪不得。」
周珣之驀地哈哈大笑,「你還是年輕,若不是背後有人授意,你當他一個小小的梁慶之,敢和我作對?」
檀道一訝然。
周珣之卻沒有明說,只搖著頭,含笑品起茶來。東風捲起繽紛落英,周珣之拂袖起身,欣賞了一會外頭的晴光,嘆道:「又平平安安過了個冬,我每每看到春景,總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只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看到下一個春?」
王玄鶴的離去並沒有在洛陽引起任何波瀾,到初夏時,皇后身形愈發笨重,臉上也豐腴潤澤起來,皇帝嫡長子的平安降世已經成了宮內宮外頭一件大事。檀道一走出周府時,正見牆外一樹榴花開得絢爛如火,還被周家奴僕小心用絹布圍了起來。他看了一陣,從地上拾起一朵落花,往壽陽公府去了。
壽陽公府粉刷得煥然一新,上下人等都換下了素服,穿著簇新的衣裳,里里外外地忙碌。檀道一有陣沒來,案頭都積灰了,他放下榴花,出門一看,正見新來的東閣祭酒在堂前和王牢說話。
「郎君,」王牢迎上來,問:「明天這禮……」
明天是阿松的婚期,檀道一「哦」一聲,才想起來似的,「陛下做主的婚事,禮儀要隆重些。」
「不是,」王牢笑呵呵的,「奴是說,郎君最近沒回來,就定了祭酒做禮官,明天郎君只要安安心心坐著吃酒就好了。」
「哦?」檀道一衝他笑了笑,「那我倒省事了。」
他說完轉身就走,既沒有同阿松道喜的意思,也沒有晚上留下來慶賀的打算,王牢討了個沒趣,訕訕走來阿松這裡,說道:「檀長史回來瞧了幾眼,又走了。」
這話阿松聽在耳里,沒往心裡去,她自己嫁自己,既沒父母,又沒手足,滿腔期盼和歡喜,也只能和滿院的花兒鳥兒分享了。一時摸摸喜服,一時瞧瞧胭脂,猶覺不足,最後往床上一躺,閉眼道:睡吧睡吧,眼睛一睜,就明天了……
哪知這漢人成親是個苦差事,阿松還在夢中,就被愗華領著婢女搖醒,套上喜服,還沒來得及對鏡看一看自己的妝容美不美,就頭昏腦漲地被簇擁著往外走,半日下來,耳朵里聒噪個不停,人臉看了無數,卻始終沒見薛紈半個影子,以至於她坐在紅燭高燃的帳前時,猛地心裡一個咯噔:我嫁的是薛紈嗎?
這一頓悟,吃驚不小,阿松慌忙趴在窗口張望,室內室外都是張燈結彩,賓客穿梭,夜裡影影綽綽的,也看不清是誰家宅邸——但薛紈的家寒酸,哪是這樣花團錦簇的?
「喲,夫人……」奴婢們驚呼,卻攔不住阿松,她丟下紈扇,懵懵懂懂就往外走,眼睛在人群里搜索薛紈的身影。
觥籌交錯的人都愣住了——洛陽雖然胡風盛行,但還不至於新婦要親自出來待客,一時杯筷都停在了空中。
阿松哪管別人,張嘴就問:「薛紈在哪?」
身後被人扯了一把,阿松橫眉豎目,轉頭一看,薛紈也是錦衣華服,難得身上沒有配刀劍,臉色卻微微繃緊了——他難掩驚詫地看著她。「你幹什麼?」他壓低了嗓門。
阿松一顆心懸在半空,她踮起腳,湊到他耳畔,「我嫁的是你嗎?」
薛紈輕輕咬著牙,「你不知道嗎?」
這語氣,阿松聽懂了,她霎時轉憂為喜,眸光悄悄在席上一轉,知道眾人都在看自己笑話了,她不覺嘟一嘟嘴,「我怕他們騙我……」
薛紈輕咳一聲,「你回去吧。」
賓客們都迎了上來——久聞華濃夫人大名,但凡男人心裡總有點痒痒,柔然女子性情豪放,正好藉機會一窺芳容。阿松倒是滿不在乎,她還沒來得及照鏡子,但也深信自己今夜美貌過人,絕不給薛紈丟臉,於是聘聘婷婷地站住了,大大方方地任人打量。
薛紈微微皺眉,把來敬酒的人擋開了,笑道:「夫人不善飲酒……」
檀道一呵呵一笑,他來得晚,諸事不用管,賓客們正好趁機來和他敬酒寒暄,他也來者不拒,這會酒意上涌,臉上微紅,他含笑支頤,目光肆無忌憚地在阿松身上流連片刻,懶洋洋道:「無妨,這酒夫人喝得,山陰貢的甜酒,入口綿軟,最能助興了。」
阿松臉上的笑靨瞬間凋零,茫然地看了他一會,她走上前,一把揮開檀道一手裡的酒杯。酒灑了滿衣襟,檀道一驚詫地看著她。
阿松道:「喝多了,你醒醒酒吧。」
薛紈推了她一把,阿松冷冷看著檀道一,後退幾步,見眾人已經圍了上去,有遞手巾的,有命人來替他換衣裳的,檀道一擺擺手,微笑自若地道謝,臉上的紅暈褪去了,他恢復了那副清朗端莊的模樣。阿松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去房裡。
外頭仍舊歡聲笑語——這是她成親的日子,可這些歡笑都和她無關。我在乎嗎?我不在乎。阿松心想,她對著銅鏡,心無旁騖地描起眉毛,不時默默看一眼外頭的夜色。
禮官時不時露個面,導引賓客,宣唱儀節。
這夜真是漫長。阿松聽得不耐煩,見禮官面生,又問:「那是誰」
婢女道:「是我們壽陽公府新來的長史。」
「長史?」
「是呀,」婢女明顯有些黯然,檀道一今夜興致勃勃,一座玉山傾倒,不知道又有多少芳心暗系,「可惜,剛才外面說,陛下擢了檀郎為雍州刺史長史,不日便要攜夫人往雍州赴任了。」
「哦?」阿松怔了一會,才輕輕笑道:「那有什麼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