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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迎不道遠(五)

2024-10-08 16:59:31 作者: 繡貓

  薛紈未敢怠慢,命侍衛小心將王玄鶴背起來,送至吳王陵旁廂房。此時天已經大亮,侍從們都當走失了王玄鶴,正預備四處去尋人,薛紈率人進來,正見檀道一負手站在享殿上,望著壽陽公的靈位出神。

  

  案上的燭台在無人時燃了大半,只留了丁點苟延殘喘的火苗。

  「找到王司馬了!」

  他吹熄了燈,揮指彈去徐徐升騰的白煙,回首時,卻是一怔,沒等問出口,迎上去的侍從們先亂紛紛地嚷嚷起來,「死了?」「沒死,受傷了……」七嘴八舌地追問中,王玄鶴被移至廂房躺下。他已經徹底地昏迷了過去,下擺被血跡混著雪水染得斑駁可怖。

  檀道一心有餘悸地打量著王玄鶴,眉頭緊蹙,「這是怎麼了?」

  薛紈也滿心疑惑,「我在山道邊見他受了傷,」他沒有說太多,「等醒了聽他怎麼說吧。」

  檀道一盯著王玄鶴慘白無色的臉,似乎沒有琢磨出什麼來,轉而看向薛紈——比起身著錦袍離開洛陽時,薛紈風塵僕僕,狼狽了不少,手臂上裹了傷,唯有一雙深邃幽黑的眼睛,像鷹隼,冷峻機警地往檀道一平靜的面容上一瞟。

  檀道一唏噓:「真是萬幸。薛將軍才從柔然回京?」

  薛紈點頭,「柔然可汗遣使來閭夫人墓致祭,陛下命我順道護送柔然祭官。」

  「原來如此。」

  隨從自附近請了數名村醫來,王玄鶴的榻前又被人擠滿了,薛紈沉默著退了出來,在門口側耳傾聽,不過一會,偶爾聽王玄鶴呻|吟幾聲,又沒了聲息,他回過頭,見檀道一守在榻邊,意極關切地觀察著王玄鶴的動靜,從袍角到靴邊一塵不染,是個斯文矜持的模樣。

  那一瞬間,薛紈腦子裡閃現當初在王孚護軍府,他眼前飄蕩的一片潔白的袍角。

  薛紈和王玄鶴有舊隙,說不上同情他,但背過身時,仍是微微擰了一下眉頭。

  驚疑張望的奴婢被人從後面一把搡開了,薛紈抬眼一看,竟見阿松拎裙奔了過來。往吳王陵拜祭,她穿得素,雀躍的神采都在眼裡,按也按不住,眼見就要撲到面前,她又猛然剎住了。

  她遠遠地看著他,不邁步,也不開口,眼裡躍動的光彩化作了柔軟的春波,無聲地瞅著他。

  她屏氣凝神地等著,誰知薛紈一見之下,說不上多驚喜,只若無其事地對她點了點頭。

  「哎,」阿松打定了主意,要等他自己迎上來,可也按捺不住,輕輕喚了一聲。

  她的話被趕來的侍衛打斷了,阿松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眼睜睜看著薛紈和侍衛低於幾句,一同往外走了。

  活著回來了,卻成了啞巴?阿松失望地嘀咕,憤恨地絞著發梢,等薛紈走開,她還不死心,暮光直追隨著他的背影,見他快到殿門處了,冷不防回過頭來,遙遙看了她一眼。

  「呸,還裝?」阿松撲哧一聲笑了。這下她得意了,舒心了,狠狠瞪了薛紈一眼,便施施然往自己住處走去——剛才她雖然沒開口,一雙眼睛卻也沒閒著,把薛紈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手足俱全,沒傷沒病,而且瞧他的樣子,大概是有些想她的。

  魂游天外地回到廂房,阿松把身上的衣裙撣了又撣,對著窗子認認真真梳著頭髮,一面留意外頭的動靜,誰知薛紈這一去再沒回來,阿松坐不住了,忙命婢女去問,婢女道:「薛將軍是奉旨送柔然使者去閭夫人陵致祭的。」

  阿松略微心定,「閭夫人墓離這裡多遠?」

  「一盞茶功夫就到了,」婢女道,「聽說柔然祭官有巫師、薩滿,還帶了許多稀奇古怪的祭禮,夫人想去瞧瞧麼?」

  柔然祭禮阿松早就見怪不怪了,想到閭夫人,她心裡沉了沉,搖頭道:「裝神弄鬼的,不看。」怕薛紈一言不發離開邙山,阿松忙吩咐婢女:「去同檀長史說,我們和薛將軍一起回京,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婢女將阿松的意思轉告檀道一——別人興許不懂,檀道一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冷笑一聲,瞧了眼還在榻上昏睡的王玄鶴。王玄鶴的一條腿的確是斷了,村醫嚇得不輕,只推說醫術不精,請檀道一儘早送他回京城延請名醫。「知道了。」他把裘衣丟去王玄鶴身上,遮住了他血跡斑斑的下擺,「明早就走。」

  安置了王玄鶴,檀道一往閭夫人墓旁觀了柔然祭禮。郁久閭氏對這位公主的確十分寵愛,送來的祭禮極其奢豪,那蓬頭垢面的巫師在墓前凌厲尖叫時,嚇得一眾圍觀的中原人連連後退,薛紈側臉一看,檀道一巋然不動,平靜的臉上甚而有絲好奇。察覺到薛紈的目光,檀道一微微一笑,道:「這柔然祭禮有點意思。」

  薛紈道:「這在柔然,大概是給枉死之人行的祭禮——是為驅除邪祟,制服煞氣。」

  「哦?」檀道一興致不減,看得更專注了。

  行過祭禮,過了平安無事的一夜,翌日眾人啟程返回洛陽。阿松把馬車讓給王玄鶴,留了愗華在車裡照料他,自告奮勇上了馬。初春寒風料峭,路邊積雪初融,越靠近京城,眾人心裡越是沒底——這一趟出城祭拜,卻傷了王玄鶴,也不知皇帝是否要降罪,只見檀道一神色如常,這才略覺得心安。

  至於阿松,卻是一心一意地快樂。她迎著旭日,揚起的臉上泛著瀲灩的霞光。

  「小心。」橫出一隻手扯了下她的馬韁,是薛紈。阿松的馬一個趔趄,她身子也隨著晃了晃。

  翹起指尖撫了撫微斜的髮髻,阿松微笑地望著前路,仿佛沒看見薛紈勒馬停留,在道邊等著自己。等阿松的馬走穩了,他才放開手,和她隔了半個馬身,不遠不近地緩緩前行。

  阿松瞥他一眼,挽起馬韁,特意地往積雪難行處去,起先她馬蹄一打滑,薛紈還忍不住挑一下眉,見阿松有恃無恐地騎在馬上,他便笑了一笑,隨她去了。

  「這算什麼?」阿松笑聲清脆,也不矜持了,不時回頭對他一笑,鬢邊的步搖輕輕打在臉頰上。「我的命大得很。」她得意地說。

  「看出來了。」見自己落下了一截,薛紈揚鞭,趕了上去。

  「手臂怎麼了?」阿松指著他。

  薛紈抬起手臂看了看,今天要進宮覆命,他換上了一襲乾淨平整的窄袖戎服。活動了一下手腕,他重新攬起馬韁——他神態自然,但阿松卻毫不留情:「我昨天還看見你手臂上纏著繃帶,今天就不見了。」

  薛紈道:「一點小傷,早就好了。」

  阿松不信,「你是怕我看見,才特意拆了的嗎?」

  她這麼直言不諱,薛紈一時倒不知道該說什麼,稍一遲疑,說道:「在柔然和人動過手。」

  阿松笑容消失了,「傷重嗎?」她憂心忡忡地看著他的手臂。

  「已經好了,」薛紈滿不在乎,笑著看她一眼,「不過手上生凍瘡了……」本是隨口一說,阿松卻探過身來拉起他的手,塞進自己衣襟里,薛紈一愣,啼笑皆非,「喂,你……」前面不遠處是成群的侍衛隨從,薛紈不好聲張,手在她溫暖柔軟的胸前停了停,便輕輕抽了出來。

  「我替你捂一捂。」阿松還要去抓他的手,臉上帶點孩子般的執拗,澄澈如水的眸子看著他,她攢眉咕噥:「你該穿皮襖的呀……」

  薛紈心頭悸動,只緊緊將她的手握了握,隨即分開來,見遠處的檀道一微微側了一下臉,薛紈的笑容淡了,「王玄鶴……」

  阿松搶先道:「那天夜裡王玄鶴和他一起出去的。」

  這個「他」是誰,薛紈一猜即中,他臉色有點冷,「別說出去。」

  「我知道。」阿松遲疑道,沒有提元竑要賜死她的事。心事重重地走了一會,阿松搖一搖頭,對薛紈展開如花般的笑靨,「你看看,雪都化了。」薛紈不解,阿松又掰著指頭道:「過了上巳節,就到寒食,再是穀雨,然後到立夏……」

  薛紈心領神會地點頭,「過了立夏,還有立秋,立冬。」

  阿松瞪大了眼,惱火道:「沒有立秋、立冬,到了夏天,你就該娶我啦!難道你不記得了?」

  薛紈笑道:「記是記得,但也不至於那麼心急,要掰著指頭數日子……」

  阿松輕輕啐他一口,作勢要揮鞭去抽他,卻又沒忍心,只虛虛對他晃了晃鞭鞘,便昂首往前去了。

  回到洛陽,皇帝得聞王玄鶴受傷,也是驚詫不已,命御醫好生醫治,又盛情接待了柔然使者,那使者傳達了一番可汗的喪女之痛,卻也沒有再節外生枝,據聞可汗對智容也十分禮敬,閭夫人之死,至此也算平息了一場兵戈之亂,皇帝如釋重負,待柔然人離去後,王玄鶴已經清醒,特來御前謝恩。

  他的腿是徹底斷了,被兩名隨從背著上了殿。一個身居高位的年輕人,被傷病折磨的形銷骨立,站都站不起,皇帝一看之下,也生了惻隱之心,嘆道:「王司馬來京朝賀,卻落下重傷,讓我……」

  王玄鶴一張臉抽搐著,掩飾了悲痛,「是臣夜裡不辨道路,不慎摔傷,和他人無礙,請陛下不要降罪無辜的侍從。」

  「哦?」皇帝鬆口氣,好言安慰了他幾句,命他安心養傷,此事便揭過不提。

  月余之後,果然元竑聞知消息,遣使來京探望王玄鶴傷情。王玄鶴莫名其妙成了癱子,心灰意冷,命侍從背著他親自往薛紈府上拜訪了一趟,以感謝他救命之恩,之後便不問世事,整日飲酒作樂,元竑無奈,只得又奉國書給皇帝,請求放王玄鶴回建康。

  皇帝看過國書,沉吟良久,召來周珣之等人,問道:「諸位看,這王玄鶴該怎麼處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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