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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迎不道遠(四)

2024-10-08 16:59:28 作者: 繡貓

  「呸!」阿松用盡渾身的力氣,很狠啐了他一口,「他怎麼會死?全天下的人都死了,他也不會死。」

  檀道一端詳了她一下,見阿松眼裡怒火閃耀,還沒來得及聚集淚水,他說不上什麼心情,哂笑一聲,調轉了目光,不再看她了。

  王玄鶴上堂來,仿佛沒有看見二人針鋒相對,只對阿松拜了拜——對元脩的遺孀,他禮節尚在,規規矩矩地問了句:「夫人也要移駕邙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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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邙山,那個全是死人的地方——阿松渾身繃得比弦還緊,她驟然回過神來。元脩,才死了幾個月,她已經快不記得這個名字了。他已經死了,而她還活得好好的。「去看看,」阿松唇邊含起一絲勝利的微笑,「陛下隆恩浩蕩,郎主在九泉之下,也該安心了吧?」

  和愗華相攜上了車,車輪碾著碎雪,轆轆往城外走著。過了灰白的城牆,阿松往北遙望,低垂的鉛雲層層涌動,漠北還是冰天雪窖的時節。

  檀道一那句半真半假的話,令她的心都絞了起來。

  檀道一倒是一派輕鬆,難得忙裡偷閒,他騎在馬上,頗有興致地瞧著山間枝頭的陽春新雪。

  可汗既然願意娶公主,就是不打算和桓尹撕破臉皮,又怎麼會對薛紈動手呢?阿松擰眉思索良久,越想越覺得檀道一是在誆自己,把一顆心略微放下,臉色卻還是雪白無色的難看。

  愗華不習慣這樣長久的沉默,幾番想挑起話頭,阿松都只顧想著心事,後來愗華也覺無趣,悄悄嘆氣道:「阿松,我不知道怎麼去見父親。」

  阿松心不在焉,「什麼?」

  愗華垂首低聲道:「我做女兒的,父母離世的時候,就自盡追隨他們去,可我現在不僅不敢死,還要嫁給仇人家……」

  阿松驚訝地看著她,忍不住嗤笑一聲,「你父親是個男人,可他連自己的妻女都保護不了,又有什麼資格管你去嫁給誰呢?」

  阿松提起壽陽公時,常是這樣鄙薄的語氣,愗華聽著不順耳,又不好意思反駁她,只能悶悶地注視王玄鶴的身影,「我有點擔心舅父。」而王玄鶴渾然不覺,仿佛受不了輕輕拂面的寒風,在馬上蜷縮起了身子,不時羸弱地低咳幾聲。

  半日功夫,到了邙山腳下,這裡歷來是王公歸葬之地,悲風輕吟,荒煙裊裊,夕陽餘暉映照在恢弘的陵墓群上,破雪而出的一點新綠看得人甚是心喜。守墓的役使們已經迎了出來,王玄鶴按轡止步,悵然望著蒼茫山景,喃喃道:「說什麼風雲際會,不過都是邙山下一抔黃土而已,什麼君,什麼臣?什麼英雄,什麼懦夫?呵呵!」

  他自進洛陽以來,逢人都是唯唯諾諾,突然發此悲音,語氣里有說不盡的蕭索意味,檀道一凝視他一眼,沒有回應,轉而到車邊叩了叩車壁,「殿下?」簾影一晃,自車裡探出頭來的,卻是阿松,兩人不妨撞個正臉,阿松的紅唇極緊地一抿,是沒好氣的樣子,檀道一撇開視線,往車內一看,見愗華靠在角落,酣睡未醒。

  這一路走得又慢又悶,唯有阿松心念百轉,精神抖擻。

  「殿下,」檀道一略微提高了聲音,「車上不了山,換馬吧。」

  愗華悠悠醒來,茫然下車,瞧見山間陵墓上的青柏,瞬間便紅了眼眶。幾人棄車上馬,隨行而來的宮使、壽陽公府家奴,手裡捧著祭品,一行人往山上緩緩而行。臨近日暮時,山間雪落簌簌,檀道一彈開鬢畔一根橫枝,驚得雀鳥飛騰,他挽住馬韁,回頭瞧去。

  阿松不知想到了什麼,忽而撲哧一笑,輕叱一聲,她將皮裘裹了裹,揚鞭趕了上來。一抹餘暉正從背後照來,那雙眸子卻不減半分璀璨。

  檀道一看得出神,阿松已經越過他身側,報復似的,她回手用鞭鞘輕輕帶了一下,揚起一陣雪霧,撲面驟然一涼,檀道一回過神來,面色淡了。

  到了吳王墓,愗華免不了又是一番痛哭,王玄鶴在元脩手下遭遇傾家之禍,不知對元脩是恨是痛,也作出一副忠臣義士狀,涕泗橫流地深深叩了幾個頭。隨從們獻上祭品,因為皇帝已經廢佛,也不便再去誦經燒紙,只趁著夜色往墓前去灑了杯清酒,便算祭奠過了。

  是夜的靈堂上,燈火通明,愗華說要守夜,還不到半宿,就睡意昏昏,阿松起身,才走到門檻邊,王玄鶴便走了進來。

  他不僅羸弱,更比以前沉默了,開口前先斟酌半晌,「今天辛苦夫人,」他對阿松見了禮。

  三更半夜的,連檀道一都回房歇了,他還來靈堂,對元脩大概是有幾分忠心。

  阿松對他隨意點了點頭。

  「夫人,」王玄鶴攔住她,「在下來,有話同夫人說。」

  「舅父,」愗華驚醒了,扶案起身,她對這個年紀相差不過幾歲的舅父有天生的親近,「咱們明天就回去嗎?」

  王玄鶴頷首,全然沒有昔日嬉皮笑臉的樣子,他心事重重地看了愗華一眼,「殿下先去歇著吧,臣有些話要跟夫人說。」不等愗華發問,他先帶點關切,帶點堅持地推了她一把,「去吧。」等愗華離去後,王玄鶴合上了門,轉身對阿松又拜了一拜。

  這幅鄭重其事的態度,令阿松陡然生出一絲警惕,她退到燭火高燃的靈位前,站定了,一雙含笑的烏眸熠熠生輝,「這麼機密?連愗華也聽不得?」

  王玄鶴含糊道:「殿下還年幼。」

  年幼?明年也要出嫁了。愗華只比她小兩歲。阿松暗自冷笑,徑直道:「王司馬有話直說。」

  王玄鶴道:「這趟出使洛陽,國主也有禮特地帶給夫人的。」

  「哦?是什麼?」

  王玄鶴從袖子裡取出用白綾包著的物事,平靜地放在靈案上,「夫人揭開看看。」

  阿松走過去,將雪般的白綾一層層掀開,裡頭赫然躺著一柄小巧的匕首。她指尖在冰涼的匕首上微微一碰,轉過頭來看向王玄鶴,笑容猶在,「王司馬,這是什麼?」

  「這是國主賜給夫人的。」王玄鶴道,「壽陽公薨逝時,夫人身邊一名叫做小憐的婢女追隨壽陽公而去,國主聽聞後,深為震動,封了她做保儀。一介婢女,猶有如此的殊榮,國主又豈會虧待夫人?等夫人故去,國主便以壽陽公嫡妻的身份迎夫人回建康落葬,夫人一者落葉歸根,二者成全了節烈的名聲,難道不比以身侍賊、苟且偷生的好嗎?」

  「落葉歸根?」阿松輕笑不止,「我的根不在建康,我在洛陽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回建康做個死人?」

  王玄鶴皺眉,「夫人當初難道沒有受檀公的養育之恩?檀公是為什麼而死的……」

  「他是為了元家的江山死的,」阿松打斷他,「以身侍賊?檀道一活得好好的,我看你也沒有立即要去追隨元脩的打算,我為什麼要死?」

  王玄鶴耐著性子,「國主是看在你是壽陽公夫人的份上,才恩准你自盡……」

  「我不自盡,難不成你要殺了我?」她嬌柔裊娜地走過去,眉頭微微挑著,不但不怵,反而笑吟吟,「壽陽公也想殺我,但不是匕首,他送了我一碗毒藥……可我好好的,反倒是他死了,在閶闔門上被自己最親信的人一箭射死了,那一箭,正中他的喉頭……」

  「什麼?」王玄鶴不禁摸了把自己的脖子,又驚又駭。

  「想逼我死?」阿松對他憐憫地微笑,「先顧好自己的小命吧,你看,有人在門外已經把箭對準你了……」

  王玄鶴悚然回首,門聲震動,檀道一大步走了進來,他也半宿沒睡,臉色比冰雪還沉肅,「王玄鶴,這是洛陽,不是建康。」

  「果然是你。」王玄鶴莫名其妙冒出這一句,對檀道一鎮定地一笑,「怕什麼?我只是奉了國主之命,送禮來給夫人——唔,我倒是想起來那個叫茹茹的女人像誰了。」

  阿松把匕首拋給他,「這禮太重,王司馬還是留著自用吧。」

  王玄鶴不慌不忙把匕首收了起來——來日方長——他眯眼在檀道一臉上飛快一掠,似乎冷笑了一聲。

  「玄鶴兄,」檀道一喚住他,「借一步說話。」

  王玄鶴腳步頓了頓,微微點頭,和檀道一前後走出靈堂。往陵墓的方向,道邊燈火熒熒,照得雪色分明,二人默然到了山邊,凝望著黢黑獸影般的岩壁,王玄鶴一顆心也沉寂了,良久,才遲疑道:「我這趟,恐怕是沒法活著回建康了。」

  檀道一搖頭,「陛下並沒有這樣說。」

  「壽陽公是怎麼死的?」

  檀道一神色很平淡:「中了流矢。」

  王玄鶴呵呵一聲,顯然不信,也不追問,過了一會,才頹然道:「我如今是廢人一個,桓尹還是不肯放過我……」他借著夜色遮掩,審視著檀道一臉上的表情,不禁輕輕打個寒噤,喉頭一陣發癢。

  檀道一笑道:「你手腳俱全,怎麼能算是廢人?」

  王玄鶴淡淡道:「你也不必護著她,國主要她死,不是今日,他日總逃不過。」

  檀道一沒有反駁,轉而注視著王玄鶴,黎明的山風徐徐吹動著裘衣的下擺,他的眉目在熹微晨光中銳利無比,他冷不丁道:「你知道壽陽公是中了誰的箭?」

  「是你!」王玄鶴心裡一跳,脫口而出。

  話音未落,王玄鶴被當胸一腳,滾落山道。他原本胸口就有傷,這一摔,越發氣血上涌,癱在地上動彈不得,眼睜睜見檀道一迎著依稀的晨光走了過來,王玄鶴心裡急跳,「你……」右腿上劇痛襲來,他的驚懼化作撕心裂肺的慘嚎,意識模糊中,只覺檀道一那冰冷的氣息到他耳畔,「是薛紈,你要是僥倖回了建康,可別忘了找他報仇。」

  天漸漸亮了,王玄鶴面無人色在道邊昏迷不醒。一隊侍衛驅馬疾行,險些踩了他一蹄,那打頭的侍衛跳下馬來,驚叫道:「好像是個死人。」

  在粗暴的搖撼中,王玄鶴費力睜了眼,有張似曾相識的臉在眼前晃動,有一瞬,他還以為在夢中,忽而那人的手抓住衣領把他揪了起來,他才痛苦地呻|吟一聲,咬牙道:「薛將軍?」

  「他腿摔斷了。」薛紈還沒認出這張扭曲猙獰的臉,聽到這一聲,他定睛往王玄鶴臉上打量,眉頭微微攏了起來。

  「我的腿斷了……」疼痛已經麻木了,王玄鶴輕聲囈語,似絕望,又似解脫。而胸口的箭傷,又錐心般地折磨著他。他下意識揪住衣襟,對薛紈和緩地笑了一聲,「真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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