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迎不道遠(一)
2024-10-08 16:59:19
作者: 繡貓
霜降之後,御苑中一派肅殺之氣,唯有一叢叢丹菊煌煌耀色,藹藹吐芳。雖然太后百般不舍,長公主智容和親柔然的日子還是到了。太后清早起身,一面垂淚,換上吉服,宮婢安慰道:「兒女就像那雛鳥一樣,翅膀硬了,總要飛出窩的,難不成太后留殿下一輩子?」
太后一想到洛陽距柔然千里迢迢,便忍不住要傷心,嘆了一會氣,見阿奴被許多乳母宮婢簇擁著奔進殿來,不禁破涕而笑,把阿奴抱在膝頭愛不釋手地撫摸著,笑道:「我只盼著我的阿奴長得慢一點,別急急地娶了親搬出宮去。」
閭夫人去世這半年,阿奴長大了,聲音既洪亮,口齒又伶俐,一聲聲「阿婆」叫得太后眉開眼笑,連帶著看華濃夫人檀氏也順眼不少——阿奴被放在太后身邊撫養之後,檀氏三天兩頭地進宮來探望,一大一小兩個人兒從早到晚唧唧喳喳的,漸漸自阿奴口中聽不到那些含糊不清的柔然字眼了。
除了肖似閭氏的一雙眼睛外,阿奴身上柔然人的痕跡已經悄然消失了。
興許閭氏去世是件好事,她太任性,太執著於自己的柔然身份了,而這樣的血統,對於一個漢家皇子而言,又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呢?太后思緒萬千,想到閭氏之死,又難免黯然。往檀氏那張巧笑嫣然的臉龐上端詳了會,嘆道:「自幼在柔然一起長大的,怎麼性情差得這麼大呢?她要是像你這樣想得開,也不至於……」
太后的話隱晦,阿松卻聽得明白。摘去了阿奴發間飄落的黃葉,她撇清似的說:「妾的母親是漢人,只是在柔然寓居了幾年。」
太后牽掛著智容,聞言忙問:「也不知道柔然是什麼樣的風土人情,可汗的脾氣如何?」
阿松對回憶昔日的柔然生活毫無興致,但太后心急,她也只好絞盡腦汁,將可汗的脾氣和柔然的風土竭力粉飾了一番,太后聽了,略覺寬慰,臉上總算露出一絲笑影。見阿奴煩躁,便鬆開手,道:「出去玩吧。」遙望著阿松和阿奴在殿外的身影,太后頗有些感觸,對宮婢道:「我有些後悔了。其實當初皇帝想納她進宮,我答應了就好了。想我還能活幾年?有她撫養阿奴,我也放心了。」
「太后是要長命百歲的。」宮婢笑道,「再說,那事……皇后也不肯的。」
皇后看起來賢良柔順,實則霸道善妒,這幾年皇帝子息不豐,開春的時候,太后有意要替皇帝選納幾位美人,自皇后有孕後,不得已都擱置了。太后對皇后不滿,私下裡說話也帶三分怨氣,「算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皇后過來了。」
太后把抱怨的話咽了回去,忙催促宮婢道:「去叫檀氏看好阿奴,別像上次那樣,一不小心衝撞了皇后,要惹她白眼——她現在可是嬌貴得很。」
「太后放心。」宮婢說完,走出殿外,將皇后迎了進來。
皇后自有孕後,多數時候都在床上躺著,嫌少露面。過了五個月,胎坐穩了,才偶爾下地走動。許久不見,太后搭眼一瞧,皇后豐腴了不少,肚子也顯懷了,怨氣頓時煙消雲散,親熱地拉起皇后的手道:「不必多禮。我特意說了不讓你過來,免得傷心,你怎麼又來了?」
皇后道:「智容這一去,還不知道哪一年才能相見,妾一定要送送她。」
太后含淚道:「你有心了。」命宮婢去智容那裡,看她是否已經穿戴妥當,要過來辭行。
皇后一來,宮婢內侍們川流不息,太后的殿內頓時顯得擁擠起來,阿松領著阿奴在廊檐下看了一會,走上殿來,阿奴上前規規矩矩對皇后施禮,道:「殿下。」
皇后一見他湊近,立時警惕了。手在腹部緩緩地撫摸著,卻不肯多看阿奴一眼,只對太后道:「這孩子有一陣不見,漢話說得很好了。」
太后笑道:「他嘴巴伶俐得很,只是以前沒人教而已。」
皇后冷淡地笑了笑,沒有接話,只低下頭去撫弄著自己削蔥般的指甲——剛才無意一眼,仿佛看見了閭氏冷傲的雙眸,皇后不禁渾身一個激靈,尖銳的指甲掐得掌心通紅,臉色也愈發難看了——皇后不喜歡阿奴,但礙於涵養,還多少遮掩幾分,最近卻時常把嫌棄掛在臉上,太后看得清楚,登時不快,忍氣問道:「皇后怎麼精神不好,夜裡還發噩夢麼?」
皇后道:「近來好多了。」
「有話就跟皇帝說,別總藏在心裡。心事多了費神,因此才睡不好。」
「是。」皇后對太后微微欠了欠身。
太后沒好氣,轉頭對阿奴招手,「來,祖母抱著你,一會智容來了,你也送一送你的姑母。」
太后和阿奴一問一答,絮絮笑語,不多時,聽得祥樂齊鳴,翠旌如雲般涌過宮檻,太后一驚,顫聲道:「來了。」不禁起身,放開了阿奴。阿松越過涌動的人潮,將阿奴牽到角落,踮腳望去,見智容穿著厚重華貴的吉服,慢慢向太后叩首,然後抬起臉來,微笑道:「阿娘,我要走啦。」
太后泣不成聲,拉著智容不肯撒手,眼見快要誤了吉時,掌禮女官頻頻提醒,太后指著皇后道:「皇后特地來送你的。」智容對皇后置之不理,只替太后擦拭著眼淚,驕傲道:「郁久閭氏雄踞漠北,可汗更是中原難得一見的英勇男兒,這門親事再好不過了,阿娘何必傷心?」
太后只怕她說的是反話,心裡難受,忙攥住智容的手,對女官道:「帶公主去拜見過皇帝再走。」
智容臉色猝然一變,猛地撒開手,冷道:「陛下事務繁忙,哪有那個閒暇功夫?」
太后好說歹說,智容都不肯去拜見皇帝,太后深知智容對皇帝懷恨在心,十分無奈,「你別怪他,他是皇帝……」
智容笑道:「我懂得,陛下有許多身不由己之處。我一個小女子,原本只想在母親膝下盡孝,可這一去柔然,不僅是郁久閭氏的女人,更是柔然的皇后,以後也只好忘了自己也曾有過父母兄弟,只但願有朝一日,陛下不要怪罪我。」
皇后聽著話頭不對,蹙眉道:「智容……」
「阿奴,好孩子,」智容穿過人群,溫柔地拉起阿奴的小手,對著他一雙烏黑的、有郁久閭氏血脈的眼眸出了神,「等你長大,會記得我這個姑母嗎?」
阿奴懵懵懂懂地點頭,大聲道:「記得。」
「好孩子。」智容眼角一滴淚倏的滑落,背著人飛快地擦了,她挺起了脊背,「走吧。」
智容走得決絕,太后割捨不下,送了一程又一程。到了閶闔門,朝廷百官北面太極殿,靜靜等著,禮部官員自走出殿外,分別以漢話和柔然話宣讀和親詔書,太后聽得焦急,往肅然佇立的公主儀衛中一指,說道:「送親的是誰,我有話要囑咐他。」
薛紈被內侍領來拜見了太后。他也穿著簇新的禮服,鎏金銅銙上一側懸刀,一側佩劍,十分英武,太后見他年輕,放心不下,一遍遍地叮嚀:「你要好好地把公主送到柔然,若是她傷了一根汗毛,我唯你是問!」
薛紈道:「是。」退至一邊,遙望著閶闔門內外的宮花似錦,彩帛如雲,忽聞宮眷中一聲驚呼,薛紈眸光一轉,見宮婢們緊緊擁著昏厥的太后離去,唯有阿松還牽著阿奴,一步三回頭,慢慢走在隊尾。
皇帝開口要華濃夫人改嫁薛紈,朝臣們頗多戲謔,薛紈和阿松反倒鮮少碰面了,偶爾在宮門遇見,薛紈都是淡淡的,阿松失望至極,也板起了臉。
這一去柔然,來回也要兩個月,婚期在明春,能趕得及嗎?皇帝是故意的吧?阿松面無表情,心裡卻愀然不樂,望著智容彩衣飄飄的身影發了一會呆,阿奴見她不動,用柔然話道:「阿那瑰,走呀。」
「噓。」阿鬆手指豎在唇邊,對阿奴瞪了瞪眼。「急什麼呀……」她低聲嘟囔,餘光往薛紈的方向去。
薛紈沒理她,徑直往侍衛隊伍中去了。
阿松冷哼一聲,一把扯起阿奴往宮裡去了。
總算和親詔書宣讀完畢,智容領著柔然使者,走出黑壓壓的人群,雙手捧起詔書,對著太極殿的方向俯身長拜,然後踩著彩氈,一步步走向車駕。薛紈也對侍衛們示意啟程,上了馬,剛扯起綴滿錦絲的馬韁,見智容在飛揚的錦帷前止了步,扭頭往朝臣中凝望。
「殿下?」薛紈策馬上前,輕聲提醒智容。
智容輕輕掀起紗帷,俯身進車。「請檀長史來說話。」隔著輕紗,她的聲音清晰可聞。
掌禮的官員不知所措,看一眼薛紈,薛紈暗自一笑,只做沒聽見,調轉馬頭,讓到道邊靜靜等著,見檀道一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女官領著,到了公主車駕前,隔著紗帷,垂首應答了幾句。等智容掀起紗帷後,他猶豫片刻,也上了車。
車裡寬大,錦氈繡褥上堆委著智容繁複的衣裙。她端坐車內,一雙眉眼描畫得艷麗無匹,毫不避諱地看著檀道一。
檀道一近來聖眷正盛,才從祭酒升了六品長史,穿青袍,戴烏冠,一張臉因為寵辱不驚,格外顯出清秀。智容勉強一笑,「檀長史,我臨走了,才想起還沒來得及恭喜你。」
檀濟祭日一過,檀道一便和謝氏成了婚,這才半月不到,他聞言一笑——這個笑容很平和,帶著點無所謂的味道,並不是那種柔情蜜意,心滿意足的笑,這讓智容心裡略微舒服了些——他微笑道:「多謝殿下,臣也恭喜殿下。」
智容的聲音有些尖利,「我有什麼可恭喜的?」
「殿下性情豪爽,在這深宮裡不覺得憋悶嗎?柔然可汗年老昏聵,殿下到了柔然,腳下是廣闊無垠的土地,手中是至高無上的權柄,多少男人對此求而不得?」
智容一怔,「你也是嗎?」
「臣也是男人呀,」檀道一委婉地說,溫和地注視著智容,他輕嘆道:「殿下去國離鄉,一定要珍重再珍重……」他苦笑一聲,「現在,殿下和也臣同病相憐了。」
這一聲輕嘆,智容忍了數月的眼淚險些滾落,她揚起臉,嗔道:「不才說恭喜我嗎?又嘆什麼氣?」
「是,臣糊塗了。」
智容笑道:「我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叫你來說話,傳進你夫人耳里,恐怕她又要恨我了。」
「怎麼會?殿下多慮了。」
「她一定會恨我的,這樣最好,起碼洛陽會多一個人記住我。」
「洛陽有很多人記掛著殿下的。」
「你也是嗎?」
檀道一不置可否地一笑,自袖子裡掏出一隻小小的錦囊放在智容手裡,「這個送給殿下。」
智容又驚又喜,「這是什麼?」打開錦囊,裡頭竟然是一柸焦黃的土。
「這是臣的故土,臣離開建康時,從天寶寺廢墟之上盛了這一袋土,一年來沒離過身,現在轉贈給殿下,殿下到了柔然,只要有故土在身畔,就不會孤苦了。」
智容把錦囊緊緊攥在掌心,眼睫上淚花閃動,「多謝你。」
檀道一默然看了她一眼,拱手施禮,退出車外。
車駕啟動,祥樂大作,蕭瑟的寒意中,送親的隊伍在百官目送之下,迤邐往北而去。沿途圍觀的百姓摩肩擦踵,前行艱難,薛紈索性鬆開馬韁,一面留意四周動靜,不時看一眼檀道一的身影,忽然見阿松擠過人群,到了檀道一面前。
薛紈目光一定,按住轡頭,卻見阿松一肘將檀道一推個趔趄,費力地擠過人群,往這個方向伸長了脖子。薛紈撲哧一笑,和阿松焦急的雙眼才一對視,忽見滿天落雨般的榛栗干棗、銅錢宮花,往人的頭上臉上猛砸,人們轟的一聲,忙上去搶銅錢。
侍衛們瞅著空隙,急急催馬疾行,薛紈被驅趕著,扭頭一看,阿松被困在原地,嘴唇翕動了一下,沒有說出話來。
薛紈不禁微微笑起來,恰有一枚干棗滾落襟口,他拾起來,遠遠拋進她懷裡,便縱馬追隨智容的隊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