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迎不道遠(二)
2024-10-08 16:59:22
作者: 繡貓
霜紅之後,天氣漸漸冷了。壽陽公府門可羅雀,牆角的梅花卻爭先恐後鼓了苞。
這個時節,關外該飄雪了。柔然人都穿上了皮襖禦寒,也不知道薛紈有沒有皮袍子穿呢?阿松牽腸掛肚,每每進宮去看阿奴時,都要在太后面前旁敲側擊,詢問智容的行程,太后每每搖頭,「智容一點音訊也沒傳回來,」她大約是恨透了皇帝,太后傷心,卻無計可施,只能恨恨道:「狠心的人。」
壽陽公府也沒收到薛紈的一言半語。
狠心的人……阿松心裡默默重複著,只能辭別了太后,悵悵回府。
自從親眼見阿松和檀道一大打出手,王牢在她面前總是陪著小心。出門打聽了一圈,說道:「聽行商的駝隊說,關外下了大雪,人馬都走不動了,公主恐怕連婚期都要耽誤了。」
愗華對被迫和親的智容倒是同病相憐,「可汗不親自去接殿下回柔然嗎?」
「那地方荒無人煙,又大雪茫茫的,誰知道哪是哪?」王牢望著外頭一早就陰沉沉的天,「看樣子,洛陽也快變天啦。」
愗華強打起精神,「快過節了,去備些祭禮,我要祭奠父親。」
「是,」王牢素來周到,「奴再命人備幾桌酒席?府里雖然人少,節總要過的。」
阿松點了頭,王牢卻遲遲不退下,覷著愗華離開的空當,暗示阿松道:「夫人,奴去送個信,請檀長史回來過節?」
檀道一成家之後,就從壽陽公府搬了出去,只隔三差五來府里理一理公務。月前謝老祖母病重,思念故土,謝羨正因為在洛陽素來不得志而抑鬱,索性辭了官,打算闔家老小遷回建康,檀道一忙於替岳父應付來踐行的賓客,已經有段日子沒來壽陽公府應卯了,阿松一聽王牢這話,就笑了,「你倒熱心,他忙著和謝家過節呢,哪來空敷衍咱們?」
王牢遲疑片刻,湊上來小聲道:「奴是聽說,檀長史最近尋門路要調任了——咱們這偌大的公府,沒有個能做主的男人,怕以後這些下人們更不安分了。」
阿松沒跟他繞彎子,「你想跟著檀長史走嗎?」
王牢臉一紅,「奴不是這個意思……」
「誰要想走,就讓他走吧。」阿松漠不關心,望著外頭日漸凋零的枯枝殘葉,「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難不成檀長史是個傻子?」
酒席擺了上來,外院幾席給府里的佐官執事們,正堂獨留一席給阿松和愗華。兩個女人對著琳琅滿目的酒菜,卻是掩不住的冷清。阿松吃過教訓,滴酒不沾,反倒是愗華,才祭奠過吳王和王氏,正在傷心處,一杯接一杯地借酒消愁,喝得兩頰嫣紅,眼神迷茫。
王牢滿面笑容到了堂上,一見愗華這醉相,急得說道:「娘子快醒一醒,樊家的郎君親自來送節禮啦。」
愗華嚇得酒醒了大半,忙推阿松道:「你去見他。」
阿松搖頭,「他是來看你的,又不是來看我。」
「我不想看他。」
「去看一眼吧,」阿松玩笑似的,「要是他真的丑到沒法看,還來得及逃走。」
愗華難以置信,「這……怎麼能逃?」
阿松瞟她一眼,「這不是打定主意要嫁他了嗎?還躲什麼?」
愗華扭扭捏捏地起身,走一步,晃一晃。阿松見她醉得厲害,命婢女打了冷水來,飛快地替她擦了臉,換過衣裳,又理了理鬢髮,眼看著樊郎君被請上正堂,兩個人尷尬地沉默片刻,幸而樊郎君爽朗健談,引著愗華說了幾句話,竟然一起去庭院裡看起了梅花。
愗華在侷促之中,臉上隱約露出一抹羞怯的笑容——儘管元氏是在樊登的鐵騎之下國破家亡。嬌生慣養的公主,連恨一個人都不懂得恨。
輕微的響動驚醒了阿松,她驚訝地抬眼,見檀道一解開披風,坐在另一頭。大概是才從謝家來,酒足飯飽,他有些挑剔地往案上逡巡,筷子又放下了。銀胡瓶里盛著乳白的酪漿,是阿松一時興起,特地跟王牢要的。檀道一目光在沁了皮的酪漿上停了一會,耐人尋味地笑了笑,他把胡瓶往阿松面前推了推,「怎麼沒動?」
檀道一自成親之後——或者說,自解除了皇帝的疑心,借著周珣之的提攜,在洛陽官場扶搖直上開始,眸中那種刺目的鋒冷便消融了,如今言行舉止間,都帶了種氣定神閒的味道——還有點有家室的男人那種懶散勁。阿松一陣反感,嫌棄道:「又冷又膻,誰愛喝它?」
「哦?我當你也犯思鄉病了。」
這話怎麼聽都像是嘲諷。阿松對自己在柔然的經歷已經不那麼介懷,不至於一聽到嘲諷就要跳起來——只一眼,就看出檀道一在謝家敷衍賓客敷衍得煩了,心情不快,她才沒那個耐心做解語花,替他排憂解愁,徑直下了逐客令,「你貴人事忙,我這裡只有殘羹冷炙,就不招待你了。」
「你不是打聽薛紈的下落嗎?」檀道一突然道,「送親的儀衛到了浚稽山,遇到暴雪,連車都被埋了。」見阿松面色微變,他故意頓了頓,才說:「還是薛紈率侍衛徒手把公主從雪裡挖了出來——這會,大概已經安然抵達可汗王庭了吧。」
阿松不禁鬆口氣,笑道:「他的命向來大得很。」
她的患得患失檀道一都看在眼裡。「命大?」檀道一不知想到什麼,輕嗤一聲,自己替自己斟了杯酒,「這次暫且算他命大。雖然損兵折將,但救公主有功,可汗大概會對他手下留情。」
這話不對勁,阿松有些警惕地看著他。
檀道一沒有多說,淡淡看了一眼園子裡的愗華二人——他在來壽陽公府的路上和樊郎君相遇,兩人相談甚歡,聯袂而至,才一轉臉,看向樊郎君的視線便透出幾分冰冷和鄙薄。耳畔驟然響起清脆的笑聲,檀道一疑惑地看著她。
阿松笑吟吟地,「人前人後兩張臉,看你整天這樣,累得很吧?」
「不累,」檀道一不以為然,「你曾經絞盡腦汁地周旋於各種男人之間,不也如魚得水?」
阿松仍笑,「我和你又怎麼能一樣?不管我做什麼,總有人是真心對我好的。不像你呀……聽說皇后做賊心虛,三天兩頭髮噩夢,不知道你晚上睡得好不好?」
檀道一面色倏的一冷,外頭有佐官到了堂前,向華濃夫人致賀。檀道一現在一聽到這些阿諛之詞就心煩,對王牢使個眼色,王牢機靈,忙將人攔在屏風外,「有酒,就在這裡敬吧。」
「來人,撤去屏風。」阿松微笑坐在席後,高聲道。
屏風移開,阿松和檀道一對坐的身影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檀道一悄然回府,逕自來了阿松這裡,和諸佐官們都沒有打招呼。眾人不約而同露出詫異之色,繼而上來寒暄。
檀道一好不容易得了片刻清靜,耳畔頓時嗡嗡亂響。
「問心無愧,又何必遮遮掩掩?」阿松起身,幸災樂禍地瞥一眼檀道一,「我沒有什麼喜可賀,倒是聽說檀阿兄要高升了——諸公多敬他幾杯。」
丟下檀道一到了堂外,愗華還在和樊郎君在梅枝間徜徉,大概兩個人是看對眼了——阿松一見有情人聚首,更添愁緒,耐不住佳節寂寞,遂驅車到了檀涓府上。
檀涓右遷豫州刺史,率軍攻打雍州蠻族,幾個月來,戰事膠著,檀夫人提心弔膽的,迎了阿松進來後,便閉門謝客。阿松好心安撫了她幾句,兩人正在敘話,婢女進來通稟,竟然說道:「檀長史來拜見了。」
阿松擰眉——檀道一是尾隨她而來的?越是不想見他,越是甩不開。
「請道一來。」檀夫人不顧阿松臉色難看,忙道。
檀道一被婢女領著,走了進來。他臉色如常,沒什麼醉意,大概是阿松剛一走,就也藉機擺脫了眾人。
對檀夫人拜了拜,將節禮轉交婢女,他瞧見阿松,也怔了一下,隨即冷淡地笑了笑,「真巧。」
聽聞檀道一和華濃夫人不和,如今一見,兩個人面上還算過得去,不至於當場就要拂袖而去,檀夫人放下心來,請檀道一落座,待婢女上了茶,她帶點歉意問:「你最近忙得很吧?怎麼都不見你家娘子出門?」
「岳父要攜家眷回江南,都在忙著收拾行裝,過幾天,就啟程了。」
「你娘子也走?」
檀道一無奈皺眉,「她不願走。」
檀夫人笑道:「也是,你們新婚燕爾,突然要兩地分離,她當然不肯了。」
檀道一隨口一應,檀夫人被勾起心事,嘆氣道:「你叔父這場仗,估計要打個幾年了,我也求了陛下和太后,想搬去豫州,陛下卻不放我們走。」
將領在外,家眷被困在京中,也是皇帝一貫的手段了,檀道一併不驚訝,「那邊戰亂,不比京城安定,還是暫且留在京城好。」
「我擔心你叔父呀,」檀夫人滿面愁容,「聽說那些蠻人狡猾得很,滿林子裡亂竄,你去打時,他跑了,你一撤退,他又來了,這幾個月來,你叔父損兵折將,陛下嘴上不說,恐怕心裡已經不高興了。」將檀涓的家書拿出來給檀道一,等他看信,檀夫人試探道:「陛下寵信你,你要不向陛下請旨,或者求一求安國公,就說你叔父不濟,把他召回來算了,換樊將軍去。」
周珣之和樊登貌合神離,求誰不好,要去求他——阿松腹誹檀夫人蠢,不禁道:「嬸母,樊將軍南徵得勝,戰功赫赫,」怕嚇到檀夫人,她沒說出功高震主那四個字,只隱晦地說:「陛下要是想用樊將軍,早就派他去了,又怎麼會輪到叔父?」
「是麼?」檀夫人犯了難,不甘心地看向檀道一,「道一?」
檀道一也搖頭,「勝敗乃兵家常事,陛下也沒有說什麼,叔父先自請回京,豈不是臨陣脫逃?這要入冬了,戰事會暫停幾月,嬸母別憂心了。」
檀夫人想到檀濟的下場,越發不安了,直嘆道:「我就說,我們檀家人是書讀得太多,家裡幾個孩子,只知道吟詩作賦,閒逛會友,既不肯做官,又不會武藝,事到臨頭,連個靠得上的人都沒有,幸而還有你在。」她一急,連阿松在座也顧不得了,說道:「壽陽公歿了,你這長史形同虛設,不知道陛下怎麼想?」
檀道一哪肯直言,只搪塞道:「入冬了,江南要派人進京朝賀,壽陽公府奉旨安置這些人,也是一堆瑣事。」
檀夫人迫不及待,「等這一陣忙過,你何不向陛下請道旨意,去豫州幫一幫你叔父?雖然也是長史,但豫州刺史長史,比起壽陽公府,豈不實惠多了?」
檀道一想了想,仍是說:「還是看陛下是什麼打算吧。」
檀夫人見說不動他,只能訕訕地住了嘴。
「府里有事,我先回去了。」檀道一見她無言,便放下茶告辭。
「去吧,」檀夫人起身送客,還不忘殷勤囑咐,「叫你家娘子沒事來走動走動,你沒有娘,我就跟你娘一樣的。」
這話當初檀夫人也說給阿松聽過——那時她還是風頭無兩的華濃夫人,而檀道一緇衣芒鞋,落魄進京,在大雪天被檀夫人拒之門外。阿松想到當日的場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檀道一應承了,餘光微微掃了阿松一眼,見她笑容可掬,大概也猜到了她的心思,他扯了扯嘴角,退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