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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飛西園草(二十三)

2024-10-08 16:59:16 作者: 繡貓

  阿松在壽陽公府一夜輾轉反側,總算熬到天亮,忙命家奴往城門口去等檀道一。到紅日高升時,家奴返回來稱道:「檀祭酒今早回京,奉詔徑直往宮裡去了。」

  阿鬆脫口便問:「閭夫人呢?」

  「閭夫人?」那家奴還不知道內情,疑惑地說道:「只聽說是護送走失的小皇子回宮,隨行人等不見有宮嬪。」

  阿松心裡一沉,知道薛紈說的大概作準了,頓如失了魂似的怔住了——腦子裡反反覆覆儘是赤弟連忽喜忽怒,時笑時罵的年輕面容——她才從她身上得到那麼一點親切慰藉,突然就像夢一樣煙消雲散了!「阿奴。」在一陣陣銳利的切膚之痛中,她無意輕喃一句。

  「你說,閭氏被流匪所害?」皇帝面沉如水,問御座下首的檀道一。昨日在密函里就得知了噩耗,此刻的皇帝並不顯得如何震驚,唯有一雙眉頭緊鎖,盯著檀道一的表情,頗顯的有些耐人尋味。

  「是,臣……去晚了,臣有罪。」在皇帝的灼灼視線下,檀道一鎮定地下跪,稽首請罪。護送著年幼的皇子日夜兼程趕回京,他也是一身疲憊,眼底血絲隱隱。

  「你,」皇帝一個字吐出來,忽而笑了,「你營救皇子有功,談何罪過?」似乎信了檀道一的說辭,他沉吟許久,卻百思不得其解,「是什麼樣的流匪,這樣大膽?」

  檀道一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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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冷不丁道:「皇后在做什麼?」

  侍從道:「殿下從行宮回來,一直精神不振,聽說小皇子回宮,急著要去看,一出殿門又犯頭暈,被勸回去了。」

  「讓她歇著吧。」皇帝起身,「我去看看阿奴。」見檀道一起身要告退,皇帝道:「你跟我一起來。」

  君臣二人來到閭氏生前的宮室——皇后臥病,阿奴暫時被熟悉的乳母宮婢們照料著,皇帝一想到這個孩子才兩歲就沒了母親,心情頓時沉重起來,愁眉不展到了殿外,卻聽室內咿咿呀呀的童言童語,皇帝抬手,制止了要通稟的內侍。

  內侍迎上來,輕聲道:「是壽陽公夫人一早進宮來探視殿下。」

  皇帝一愣,嘆道:「她有心了。」走進室內,見乳母宮婢們都是一臉掩飾不住的悲戚,阿奴還不曉事,舉著彈弓,奔跑得一張小臉紅撲撲。阿松被他一頭撞進懷裡,才回過神來,緊緊抱住阿奴,在他臉蛋上貼了貼。

  「陛下。」被宮婢提醒,阿松留意到殿門處的皇帝,牽著阿奴迎了上來,卻見檀道一在皇帝身後。外臣不宜進後宮,檀道一斂眸垂首,沒什麼表情,阿松在視線在檀道一臉上定了片刻,嘴角勉強牽了一牽,轉而對阿奴柔聲道:「給陛下行禮呀。」

  阿奴像模像樣地向皇帝拱了拱手。皇帝心懷甚慰,彎腰把阿奴抱了起來——只姿勢還有些彆扭。他膝下公主也有幾名了,親自抱孩子卻是頭一遭。本著一顆要好好疼愛這個孩子的熱心腸,皇帝絮絮地問了阿奴幾句話,阿奴卻沒怎麼搭理他,一會兒,皇帝便覺得沒什麼意思,把阿奴放下來,問乳母道:「可有哭鬧?有受驚害怕麼?」

  阿松接過話來,微笑道:「有陛下在,殿下有什麼可怕的?精神好得很。」

  「不錯,有朕在,又有什麼可怕的?」皇帝心有觸動,不禁重複了一句,看向阿奴的目光愈發憐惜了。「你陪著阿奴吧,不必拘束,我這會沒事,坐一坐再走。」皇帝吩咐阿松一句,逕自在上首坐了,目光緩緩划過室內諸多陳設——這殿裡隨處還可見閭氏的痕跡。

  眾人各自想著心事,唯有阿奴咿咿呀呀歡叫的聲音在室內迴蕩。阿松突然抬起頭來,見阿奴往檀道一的方向奔去,她一把將阿奴抱了回來,一步步走近檀道一,阿松指著他,用柔然話對阿奴道:「阿奴認識他嗎?。」

  阿奴睜大眼睛看著檀道一,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

  皇帝道:「你們嘰里咕嚕地說些什麼?」

  阿松回眸笑道:「妾想讓檀祭酒抱一抱殿下,他不是殿下的救命恩人麼?」

  檀道一和阿奴澄澈烏黑的眼睛對視了一瞬,退後辭道:「臣不敢僭越。」

  「無妨,你抱一抱吧。」皇帝亦是神色莫測。

  檀道一隻得伸出手來,阿松才要把阿奴送進他懷裡,阿奴突然身子一扭,扒著阿松的肩膀掙紮起來。皇帝冷眼旁觀,瞧得清楚,卻一言不發。阿松摩挲著阿奴的背,口中輕輕安撫,雙眼卻冷冷看向檀道一:「阿奴怎麼不喜歡檀祭酒?難道是檀祭酒身上沾了流匪的血腥氣?」她貼著阿奴的小臉,一字一頓道:「阿奴,你可要好好記住他啊。」

  檀道一神色不變,撣了撣衣衫上的灰塵,轉而對皇帝垂手施禮:「臣一路奔波,還沒來得及換衣梳洗,身上一股汗臭,冒犯殿下了。」

  「這一程辛苦你了,」皇帝沒再強迫阿奴,揮揮手令乳母將他領走,對檀道一頷首:「你回府去歇息吧。」

  「謝陛下。」

  檀道一還沒抬腳,內侍尖銳的聲音便響了起來:「皇后殿下駕到。」皇后被宮婢簇擁著走進殿來,一張蒼白的臉龐沒上妝容,略顯清弱,先對皇帝施了一禮,她徑直叫住了乳母,含淚往阿奴臉上瞧了瞧,雙掌合十道:「謝天謝地。」

  皇帝牽住了皇后的手,「你不臥床養著,怎麼過來了?」

  皇后道:「我一閉上眼,就想起阿奴……」不忍再說下去,她強撐著微笑,對乳母道:「把殿下的日常用具收拾收拾,搬去我那裡吧,以後我親自來教養這個孩子。」

  乳母還沒應聲,阿松一把將阿奴奪過來,表情雖恭順,雙手卻牢牢攬住阿奴不放,「皇后殿下不是鳳體違和嗎?」

  皇后一看見她便忍不住地厭煩,聲音也冷了幾分,「我雖然有點小病,卻還不至於馬上就死了。閭夫人亡故,我這個做皇后的,就算拼死也會照料好阿奴,不勞夫人費心了!」

  「拼死?」阿松故作驚訝,「皇后殿下要是真的鳳體有恙,那豈不是阿奴的罪過了?阿奴怎麼當得?」

  「你,」皇后緊咬銀牙,往皇帝身側一坐,她雪白的手重重放在案上,冷笑道:「這宮裡輪到你做主了?你好大的膽子。來人,把殿下抱過來給我。」

  幾名宮婢猶猶豫豫地上前,阿松和阿奴一大一小兩張臉龐都是怒目而視,皇帝不發話,眾人也不敢硬搶,皇后氣得臉上一陣陣紅暈,倏的看向皇帝,「陛下!」

  「妾是個卑賤的人,」阿松搶在皇帝前頭,抱著阿奴對皇后深深施了一禮,抬起臉時,寒星般的眸子裡淚光閃爍,「但也和閭夫人生於同族,有姐妹之誼,又被阿奴喊過幾聲姨母——皇后殿下要親自教養阿奴,妾不敢置喙,只想替這個孩子問殿下幾句:閭夫人亡故,殿下對她的後事可有過問一言半語?殿下現在對他視若珍寶,要是以後殿下有了自己的皇子,還能對他視若己出嗎?他若是個女孩子,殿下會多看他一眼嗎?這個孩子身上有一半柔然的血脈,以後柔然和我朝交戰,殿下會不會連帶著也要憎惡他,嫌棄他,恨不得立馬丟掉他?」

  皇后被質問得腦子一懵,俄而反應過來,氣得嘴唇都哆嗦起來,「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檀氏,不得無禮,」皇帝臉色肅然,斥了阿松一句,他斷然道:「皇后最近身子不好,受不得勞累,把阿奴送去太后那裡,請太后照料吧。」

  「陛下!」皇后驚愕交加,噌的起身,難以置信地看著皇帝。

  皇帝平靜地看著阿松,「檀氏,我把阿奴託付給太后,你還有什麼怨言嗎?」

  阿松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對皇帝搖了搖頭,沒再多看皇后一眼,她抱著阿奴對皇帝道:「妾送小皇子去給太后。」

  「去吧。」皇帝感受著背後皇后淒楚兼且怨恨的目光,不動聲色道。

  檀道一垂首退後半步,等阿松帶阿奴及乳母們離開,他目光在阿松背影上輕輕一掠,忽聽殿上一陣驚呼,轉眸正見皇帝神色微變,將暈倒的皇后攔腰抱起。「來人,傳太醫!」皇帝厲聲喝道,抱著皇后一陣風似的往寢殿裡衝去。

  「臣告退。」殿內空留檀道一自己,嘈雜之後,耳際有種奇異的平靜。他對著猶在猛烈搖晃的錦簾躬了躬身,慢慢往殿外去了。

  回到壽陽公府,檀道一沐浴過後,換過一身潔淨的衣袍,頓覺神清氣爽。撈起長劍在手裡掂了掂,隨意挽了幾個劍花,震得庭院中落花繽紛,殘葉飛舞,那王牢在旁邊看得一疊聲叫好,檀道一露出一點矜持的微笑,仔細將劍拭過,收回劍匣。

  「夫人回來了。」王牢高聲疾呼。

  檀道一嘴角的笑容尚未退去,甫轉過身,一道人影已經衝到了面前,「哐」一聲巨響,劍匣被掃到地上,阿松揚手扇了檀道一兩掌,檀道一面色頓時冷了,揪住衣領將她揮開,阿松踩著劍刃,踉蹌退了兩步,待要拾劍,被檀道一一腳連劍帶劍匣都踢開了。

  王牢在房門口見這兄妹二人大打出手,正在發愣,檀道一狹長的眼尾淡淡一睨,王牢嚇得連滾帶爬,消失無蹤。

  檀道一當著王牢的面挨了兩巴掌,氣得不輕,冷笑道:「原來你在柔然挨了那麼多的鞭子都不夠,現在還要替郁久閭氏跟我拼命?果真是天生的奴隸賤性。」

  阿松指尖掐著掌心,緩緩道:「我不是為了赤弟連,我是為了阿奴,他長大以後,不會放過你的。」

  「哦?」檀道一漫不經心,撫著臉轉過身,將地上散亂的劍拾起來,懸在高處,「等他能長大再說吧。」

  「郎君,宮裡有消息說……」有名機靈的小僮奴匆匆到了門外,正要說話,見阿松也在,頓時把後半句咽了回去,訥訥稱了聲夫人,便要退下去。

  「站住。」阿松驀地轉身,狐疑地盯著他,「宮裡消息說什麼?」

  「沒什麼。」小僮奴忙搖頭,一面偷覷檀道一的臉色。

  「檀祭酒能知道,我不能知道?」阿松眉頭猛地一揚,冷笑著在案邊落座,「壽陽公府姓元,還不姓檀,有人想要鳩占鵲巢,也得等我死了才行。」她譏諷地看向那僮奴,「檀祭酒才立下大功,興許明天就高升,遷往別處了,你想跟他走,就改姓檀給我滾出去。」

  「宮裡什麼消息,你說吧。」檀道一淡淡道。

  僮奴鬆口氣,忙道:「是喜訊——太醫診出皇后有了身孕,陛下龍顏大悅,即刻傳了安國公夫婦進宮。」

  「哦?」檀道一可是大出意外,眼風往阿松臉上一瞥,他輕笑一聲,「果真是喜訊。」他也不再掩飾,當著阿松的面叮囑僮奴,「備一份厚禮去周府,就說我改日親自上門賀喜。」

  僮奴應聲退了下去。

  檀道一好整以暇地坐下來,指節輕輕在案上扣了扣,他對猶在發愣的阿松笑道:「你今天但凡能忍一忍,別急著得罪皇后——要是早一刻診出喜脈,皇后就是看也懶得看大皇子一眼。」

  「那我祝她得償所願,生個皇子,」阿松繼突如其來的懊惱之後,臉上浮起輕慢的微笑,「你就天天守著她的肚子,祈盼你的前程吧。」

  丟下檀道一,阿鬆快步往回走,滿腔抑制不住的怒火——皇帝才對皇后生出一點疑心,這個身孕,來得好不是時候。手上沾滿血腥的一個女人,竟然也會有孩子!她簡直要嫉妒她了。一屁股坐在榻邊,阿松望著外頭越發蓬勃的綠意,狠狠咬住了下唇。

  雙飛西園草(二十四)

  皇帝放輕腳步,走進殿內。御醫都退了下去,紗帷低垂的鳳榻上,皇后正在閉目養神,如雲的秀髮襯得一張臉龐如雪般泛著聖潔的光輝。

  「陛下。」在皇帝落座的剎那,皇后睜開眼,微笑道。

  皇帝臉上是藏不住的欣喜,珍重地拉起皇后的柔荑,在唇邊摩挲了一下,見皇后要起身,忙從腰後扶了她一把——皇后秉性柔弱,曾經懷過兩胎都沒保住,此刻一舉一動都格外的小心,引得皇帝也不由自主聲音都低了許多,生怕驚動了誰似的。

  「讓御醫以後就在宮裡值宿,也好就近診脈。」皇帝細心地囑咐宮婢,又轉頭對皇后笑道:「太后知道後,高興極了,這都已經開始物色乳母了。」

  皇帝難得這樣孩子氣。皇后噗一聲笑了,「這還早著呢……」

  「不早不早。這是我的嫡長子,以後要冊封太子的,疏忽不得。」

  皇后下意識撫了撫小腹,「陛下怎麼知道是兒子?興許……」

  「沒有興許。」皇帝打斷她,胸有成竹道:「我已命太卜司的玄素占卜過了,這一胎一定是兒子。」

  「怎麼玄素的話也信得?」皇后嗔道,「陛下之前對僧道之流深惡痛絕,連佛寺都廢止了,這會又去問他?」

  皇帝一愣,也笑了,「興許這就是人們說的,病急亂投醫了。」他緩緩地揉捏著皇后的手,殷切而鄭重道:「你可一定要讓我得償所願啊,這個孩子,我等得太久了。」

  「是。」皇后柔聲答應了。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竊竊私語,重拾起年少結褵時的甜蜜。皇后有孕,精神不濟,才一會臉色便不好了,皇帝忙要扶她躺下,皇后卻反握住了皇帝的手,烏黑剔透的眼睛看著他,「陛下,妾有話想同陛下說,還請陛下先恕妾的罪。」

  皇后要說的話大概不中聽,皇帝一聽這語氣,便正了臉色,「無妨,你說吧。」

  「江南只是暫時寧靖,百姓尚未歸心,這個當口雍州蠻族作亂,怕元氏也要藉機作梗,元脩之死本來就已經惹得眾說紛紜,而檀氏……」皇后微微嘆氣,「元竑要接她回建康,陛下不肯,把人強留在了洛陽。壽陽公已經不在了,終究還是要找個法子安置她的,現在這樣不倫不類,怎麼跟元竑交待?」

  皇后這樣處心積慮,令皇帝有些反感,他強笑道:「哦,怎麼個安置法子?」

  「她青春美貌,難不成守一輩子?替她選一位家世清白的年輕俊傑再嫁,也算陛下善待元脩的舊人了。」

  皇帝笑了笑,「皇后怎麼也熱衷做媒了?」

  皇后的眼神不容人躲避:「妾是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

  皇帝有些不是滋味,猶豫了會,說道:「我知道了,只是這個人人選,不能馬虎,等我慢慢……」

  「羽林郎將薛紈不就很合適?」皇后提點他,「無根無基,對陛下忠心耿耿,也算得上年輕英俊。」

  皇帝始料未及地皺起眉,「薛紈?」

  皇后的笑容有些微妙,「他們在建康時似乎就頗有些故事……我看薛紈對檀氏很關心呢。」

  「唔,我知道了。」皇帝敷衍著說了一句,臉色有些不大好看了。皇后見好就收,將話岔了開去,兩人閒話幾句,恰有內侍來請皇帝往前朝議事,皇帝替皇后掖了掖錦被,便大步離去。

  到了太極殿,宰臣都聚齊了,先恭賀了皇帝,又提及雍州蠻族作亂一事,眾人自然都將目光投向了南征的功臣樊登,皇帝正在沉吟,周珣之笑道:「殺雞焉用牛刀啊?陛下何不遣豫州刺史檀涓前往蠻族平叛?」

  皇后有孕,周珣之正是春風得意,他近來和檀涓等人走得甚近,既然出口舉薦了,眾人便只有附和的份。皇帝暗自思量了一番,豫州駐軍大半還是檀濟的昔日人馬,和樊登有舊怨,倒是不如檀涓,既是南人,又和檀濟是手足。況且檀涓投誠不久,恐怕立功心切。因此皇帝也點了頭,說道:「也好。」旋即傳旨,令檀涓率豫州人馬出戰。

  樊登道:「蠻族倒是不足為慮,臣這會更顧忌郁久閭氏——閭夫人自伏牛山走失,被流匪戕害了性命,這事陛下打算跟柔然可汗怎麼說?」

  周珣之淡淡瞥一眼樊登,樊登只裝做看不見,又道:「朝廷用兵之際,漠北不能有絲毫差池,還請陛下三思。」

  皇帝臉色略微一沉,手掌摩挲著堅硬冰冷的御座扶手,良久,才勉強道:「就說……閭氏因病身故。」遂傳了禮部侍郎入內,下令道:「追封閭氏為皇后,喪儀均按皇后儀制操辦。皇長子兩歲了,健朗活潑,深得朕心,也可以封王了。選好封號之後,選派使者去趟柔然,將喜訊告知可汗,對他也算撫慰吧。」

  眾人稱道:「是,陛下聖明。」

  樊登提醒皇帝道:「也該選一名穩妥的人鎮守雲中,以防萬一。」

  柔然大軍南下,雲中素來首當其衝,皇帝深以為然,說道:「我知道了。」遂命眾人退下,卻又叫住了薛紈。偌大的殿上鴉雀無聲,皇帝坐在上首不開口,只隨意翻看著案頭的文書,薛紈暗自琢磨了一會雲中守將的事,忍不住問道:「陛下?」

  皇帝放下奏疏,打量了一會薛紈。薛紈只覺得他眼光意味深長,難以察覺地皺了一下眉頭,他主動提醒皇帝:「陛下,臣在伏牛山行宮時,跟陛下求的那道旨意……」

  「那事啊?我還記得。」皇帝洒然一笑,恢復了常態,「我這裡有樁差事交給你辦。」

  薛紈躬身:「是。」

  「聽說柔然可汗喪妻多年,我想把智容長公主許給他。」

  薛紈有些詫異。

  皇帝道:「等雍州叛亂平息後,我打算一鼓作氣,平靖江南,消滅元竑剩餘的所有兵力。樊登說的沒錯,這幾年柔然絕不能有絲毫差池。柔然公主在洛陽喪命,我難辭其咎,只好賠一位公主給柔然可汗,但願能暫時維繫兩國的和平吧。」

  皇帝的計劃,連周珣之和樊登等人都沒有透露,薛紈知道利害,聽得仔細。

  皇帝說完,又嘆道:「但這事我還沒有問過太后,怕傳揚出去,智容更要大鬧了,你要守口如瓶。等閭氏喪事過後,我便送國書給柔然可汗,待到婚期,你去漠北送嫁,路上別讓智容再出岔子。」

  薛紈道:「是。」

  這人話少,做事卻很穩妥,皇帝心情複雜地審視著薛紈。

  薛紈等了片刻,不見皇帝再開口,正要告退,皇帝卻古里古怪地一笑,說道:「等這個差事辦完了,我自有賞賜給你——我把檀氏嫁給你,怎麼樣?你這個年紀,也早該娶妻了。」

  薛紈一震,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錯愕,「陛下,臣……」

  皇帝擺了擺手,沒等薛紈把拒絕的話說出口,「艷絕天下的美人啊,」皇帝惡狠狠吐口胸中鬱氣,雖然滿心不情願,話已出口,也多少釋懷了,「元脩的夫人,檀濟的養女,雖然是再嫁,也不算委屈你了,」這話難免有些酸溜溜的,皇帝又是一笑,「你和檀道一似乎不和?也但願能借著這個機會,能讓你們兩個盡釋前嫌。將相不和,非社稷之福啊,這個道理你懂嗎?」

  薛紈深深吸口氣,鎮定地點頭,「臣懂,謝陛下聖恩。」

  「你退下吧。」皇帝目視著他離去。

  皇帝要將華濃夫人改嫁薛紈這事,原本只是君臣兩個私下說定,誰知一夕之間這消息竟然悄悄自內宮傳到了前朝,隔日薛紈到了官舍,有許多人沖他擠眉弄眼,連笑容都帶了幾分曖昧的色彩,更有自作聰明的人,索性嬉笑著來恭維薛紈,「薛將軍,你對陛下真可謂'鞠躬盡瘁'啊,哈哈,哈哈。」

  薛紈忍著惱火,搪塞了幾句,待要擺脫眾人回家,卻又被同僚不識相地拽住了,「別急別急,今晚有席,安國公做東,為檀刺史踐行,瞧瞧,還特意送了帖子給你。」

  周珣之這是體察聖意,要讓他和檀道一「盡釋前嫌」。薛紈撣了撣精緻的帖子,皮笑肉不笑道:「有酒喝?那當然要去。」

  一到日暮,眾人迫不及待趕至周府,恰巧周府庭院裡幾株石榴樹花開的正好,在枝頭灼灼如火,周珣之索性命人將酒席搬至樹下,眾人一面吃酒,一面聽府里掌事講得繪聲繪色,稱道:「也奇了,這石榴樹栽了幾年都沒動靜,前些日子,突然開了一大片,看樣子,今年有好石榴吃了。」引得眾人嘖嘖稱奇,連聲道:「果真是吉兆。」

  周珣之笑著點頭,轉眼一看,檀道一和薛紈兩人一東一西,互不干涉地分開坐著,滿座賓客中,這兩人不約而同,都顯得心事重重。周珣之暗自一笑,主動上前拉了薛紈的手,把他拖到檀涓這席,說道:「薛將軍,今天這些人中,最該你向檀刺史敬一杯酒,你怎麼不動?」

  薛紈從善如流,斟了杯酒,肅容敬了檀涓,「願君克敵制勝,所向披靡!」

  眾人一起助威,飲了酒後,又推搡薛紈,故意說:「這是一個緣故,還有一個緣故呢?」

  檀涓心知肚明,卻有些尷尬,連連搖手,自稱不勝酒力,躲到了一邊,眾人遂抓住了檀道一。檀道一在洛陽短短几個月,在酒席上卻比薛紈還混得熟,被眾人打趣揶揄,也面不改色,反倒主動向薛紈舉杯敬了敬,「薛將軍。」他一張白皙清秀的面孔被火紅榴花映著,對薛紈露出一個和善的微笑。

  「叫錯啦,該改口啦。」眾人笑著起鬨。

  檀道一笑而不語,坦然等著薛紈。

  他這幅平靜的樣子,簡直令薛紈如同芒刺在背。想到這樁莫名其妙的婚事,薛紈登時心煩意亂起來,草草喝了一杯,對檀道一點點頭,便掙脫眾人,離開了周府。

  「請。」檀道一對著薛紈的背影,輕輕一哂,見面前有人來敬酒,他忙一笑,對來人舉起杯來。

  又是半宿觥籌交錯,夜深人靜時,周府賓客已經散盡,檀道一撣開肩頭落的榴花,扶著微微發脹的頭站起來,同周珣之告辭,「下官告退。」

  「醉了,」周珣之哈哈一笑,留檀道一在周府夜宿,檀道一當然不肯,辭別了主人,被周府家奴扶上馬車,一路迷迷糊糊,忽聞外頭一靜,紅光搖曳,是到了壽陽公府門口,王牢正在石獅子旁張望,見狀鬆了口氣,忙上來道:「郎君回來了。」見檀道一微眯著眼,似是睡著了,王牢湊到他耳畔,神秘道:「天擦黑時,薛將軍來了一趟。」

  檀道一倏的睜眼,冷靜地問:「來幹什麼?」

  「不知道,說是要拜見夫人,可奴還沒來得及通傳,他又突然走了。」王牢有點摸不著頭腦。

  檀道一輕哼一聲,垂著頭靜默了一會,對車夫道:「去樂津里。」

  樂津里有一處僻靜的小宅子,是周珣之私下贈給檀道一的,除了王牢,沒人知道。王牢一聽這話,便明白了,「郎君這幾天又不回來了?」

  檀道一不想開口,只倦怠地對他搖了搖手指。夜裡穿過街市,到了樂津里的宅子,檀道一打發車夫回去,也不叫人來服侍洗漱,搖搖晃晃地走進室內,倒頭躺在榻上便睡了。

  臉上一陣柔軟冰涼的觸感,他厭煩地睜開眼,見一個窈窕的身影坐在榻邊,正扭過身去盆里打著手巾。微黃的燭光照得她側臉如珍珠般玉瑩瑩的。

  「郎君醒了?」一聲清甜的呼喚,她掉過臉來,眸如春水,一雙殷紅玲瓏的唇瓣,笑意宛然。

  這是新來的。檀道一蹙眉起身,有些警惕地看著她,「你是誰?」

  她眨一眨眼睛,十四五歲的女郎,臉上還帶點稚氣,說話也很大膽。「我是安國公買回來的,名叫茹茹。」

  「什麼?」檀道一脫口而出,一張臉難看極了。

  「茹茹呀,」女孩子含羞帶怯地看著他,「郎君,你身上好熱呀,我替你擦一擦。」

  檀道一甩開她的手巾,酒意不翼而飛,頃刻間脊梁骨沁出一層冷汗。努力平靜下來,他斷然道:「你先回去,等我問過安國公再說。」

  茹茹失望了,眼裡水汽蒙蒙,「郎君,你不喜歡我嗎?」她慢慢湊到他面前,微微嘟著嘴,有點委屈,有點不服,「安國公說,你在建康時,和一名家伎相好,日常以兄妹相處,卻近乎狎昵,還說我和她長得一模一樣,你為什麼不喜歡我?」

  她越說,檀道一就越是心驚,再三思忖,他慢慢放鬆下來,若無其事道:「安國公說笑的,她沒有這麼美。」

  茹茹笑吟吟道:「郎君,我還會唱歌呢。」

  檀道一淡淡「哦」一聲,「你唱一個我聽聽。」

  茹茹捏著綾帕,揚起清越婉轉的歌喉,「傾盆梅雨寸經窗紗,掩轉子房門日又斜,畫眉人遠,相思病加黃昏將傍,心如亂麻,今夜裡冷冷清清、只有梅香來伴,閒敲棋子落燈花……」

  聽到這熟悉的歌,檀道一已經波瀾不驚了,他慢慢靠回去,陷入了思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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