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飛西園草(二十二)
2024-10-08 16:59:13
作者: 繡貓
自逃出洛陽,赤弟連一行馬不停蹄,日夜奔襲,她在車裡被搖得骨頭快散架,皺眉睡了過去,夢裡依稀聽見雲雀兒清越婉轉的歌聲在耳際迴蕩,赤弟連驚愕睜眼,掀起車簾朝外張望,原來是多須蜜在放聲歌唱。
「公主,」多須蜜歌聲驟停,打馬靠近車窗,微黑的臉上洋溢著無拘無束的笑容,「公主忍一忍,還有三天咱們就到朔方了。」
「還有三天?」赤弟連卻滿心的焦灼,只恨車馬走得太慢,不由聲音也大了,「再走快點,快點。」
「噓。」多須蜜嚇了一跳,手指豎在唇邊對赤弟連示意。探頭瞧了瞧裹在薄毯里的阿奴,多須蜜嗔道:「別把小殿下吵醒了。」
自洛陽一路顛簸,阿奴不吵不鬧,活潑又健壯,赤弟連得意極了。憐惜地摸了摸阿奴微汗的額頭,赤弟連對多須蜜招手:「你來看著阿奴。」
「是。」多須蜜歡天喜地地爬進車。
赤弟連上了馬,把髮辮盤在頭頂,扭頭一看,見車鹿赫正在一群侍衛中對她含笑而視。赤弟連歡笑一聲,揚鞭疾馳,車鹿赫毫不猶豫,催馬趕了上來,頃刻間兩人將眾侍衛遠遠甩在了身後。丟開馬韁,赤弟連跳上車鹿赫的馬背,緊緊依偎在他懷裡,兩雙含情的眼眸互相凝視著,車鹿赫忍不住在赤弟連柔軟的唇瓣上反覆廝磨。
「沒想到真能回柔然,我不是在做夢吧?」赤弟連抑制不住激動。
車鹿赫卻被她牽動了心事,他苦笑道:「只怕回去之後,可汗要打死我。」
想到可汗,赤弟連眼裡湧出熱淚,「不會的。我阿塔每天都盼著有個外孫,等看見阿奴,他一定高興地什麼都顧不上了。」
「希望如此吧。」車鹿赫微笑地攬住她。
「阿塔已經老了,等我們回去之後,我就勸他將可汗之位傳給你,以後再傳給阿奴,阿奴身上有桓氏的血,以後他會征服全天下,洛陽和建康。」赤弟連熱切地說。
車鹿赫驕傲道,「我們柔然的鐵騎,就算桓尹和元竑的兵馬加起來也不能匹敵。」
「那是什麼?」赤弟連疑惑回首,自他肩膀看過去,見濃陰遮蓋的山道上,一行黑騎自山坳間衝出,將柔然侍衛們撞得人仰馬翻。忽見空中綻開一朵鮮紅的血花,有名侍衛高喊著柔然話,跌落在山道上。
「是桓尹的追兵。」車鹿赫有剎那的無措,將馬韁猛地一掣,「駕!」
「阿奴,」赤弟連顫聲呢喃一句,見多須蜜自車裡探出頭來,拼命催車夫抽著馬鞭,往眼前疾沖,她一把推開車鹿赫,奔去車上,從多須蜜懷裡將阿奴搶過來,冷冷地環視著兵刃猶在滴血的追兵。
「我乃堂堂的柔然公主,陛下封的夫人,你們想要做什麼?」赤弟連呵斥道。
交戰的雙方停下手來,檀道一下馬到了車前,溫文爾雅地對赤弟連施了一禮,「夫人要帶皇子殿下去哪裡?」
「檀祭酒,」赤弟連對檀道一是久聞其名,不識其人,見滿地橫七豎八柔然人的屍體,赤弟連瞪著檀道一那張斯文俊秀的臉,簡直眼裡要滴血,她竭力對他一笑,「可汗想念阿奴,我帶他回去見一見阿翁,不行麼?」
「當然行,夫人有沒有陛下的口諭?」
赤弟連忍無可忍,抬手就給了檀道一一鞭,「你不會去問你的陛下?」
這一鞭正中臉頰,一滴殷紅的血珠自傷口沁了出來,檀道一眉頭也不動一下,仍舊可客客氣氣道:「那勞煩夫人先跟在下回京,等陛下允准,下官再親自送夫人回柔然探視可汗。」
車鹿赫逃出一段,自遠處觀望著此處的情景,見赤弟連和檀道一沒有動手的意思,他猶猶豫豫地折回來,拔刀擋在赤弟連面前,用蹩腳的漢話一字一句道:「你敢,我們可汗,不會放過你。」
漠北兵力強盛,連桓尹也不敢輕易得罪,車鹿赫這話頗有威懾之意,誰知檀道一聞言反倒呵呵輕笑,「要說可汗不會放過的人,第一個就是你這背主棄義的車鹿赫吧?」
這話車鹿赫不懂,赤弟連卻聽得明白,怒視了檀道一一眼,她厲聲道:「滾開。」在車鹿赫和多須蜜的護送下,小心翼翼抱起阿奴下了車。
檀道一卻擋在馬前巋然不動,「夫人還是先把殿下給臣。」
「找死。」車鹿赫煩不勝煩,用柔然話大叫一聲,拔刀就往檀道一頭上劈去,還未近身,忽覺虎口一麻,彎刀鏗然落地,一陣罡風挾裹著森寒之氣撲面而來,車鹿赫驚得踉蹌倒退,赤弟連不及上馬,尖叫一聲,將哭鬧踢打的阿奴舉高,疾言厲色道:「檀道一,你敢碰他一下,我就摔死桓尹的兒子!」
檀道一置若罔聞,在赤弟連的怒罵聲中,一劍刺中車鹿赫胸膛。
「公主,」多須蜜拼命拉扯呆若木雞的赤弟連,「我們快逃。」
檀道一對車鹿赫不留情,卻未必敢碰柔然公主和桓尹的皇子,赤弟連忍著寒噤,狠狠擦了眼淚,將阿奴緊抱在懷裡,正待轉身,忽覺疾風襲面,一柄冰冷的劍刃已經挑起了阿奴的衣裳,赤弟連手上一空,她心跳頓止,往前猛地一撲,慘叫道:「不要!」
檀道一一手抓著阿奴的衣領,任他哭鬧掙扎,一手持著鮮血淋漓的劍,臉上悠然平靜,「夫人不是要摔死殿下嗎?」
「不要!」赤弟連渾身顫抖地跪倒在地上,祈求地仰望檀道一——這冷漠的、清秀的、菩薩般的面容,她淚流滿面道:「你把他還給我,我跟你回去……」
檀道一搖頭,「夫人在說什麼玩笑話?」他望著天,悵惘地輕嘆,「一次不忠,百次不容,這世上可沒有後悔藥可賣呀。」
赤弟連忍不住一個寒噤,驚駭地看著檀道一,「你,要怎麼樣?」
「不是臣要怎麼樣,臣也只是奉旨行事而已。」
赤弟連費力地說:「桓尹……要我死?」
檀道一面上有絲淡淡憐憫,「陛下不想傷了兩國的和氣。」
阿奴拼命地嚎哭,一張小臉掙得通紅,赤弟連心痛如絞,跌跌撞撞走到車鹿赫屍身旁,發抖的手舉起彎刀抵到頸邊,雙目一合,便橫刀自刎,倒在了車鹿赫身邊。
侍衛們都是見慣了殺戮的人,但轉瞬間兩條生命消逝,眾人也沉默了,剩下的柔然隨從,一個不留全部剿滅,在道邊刨了個坑草草掩埋,阿奴哭得聲嘶力竭,倦極入睡,檀道一這才騰出手來把他抱在懷裡,在土坑前站了片刻,「你會記得嗎?」檀道一輕聲對阿奴道,阿奴還在酣睡,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應該不記得了吧。」檀道一猜測著,指尖在阿奴紅彤彤的臉頰上輕輕撫了撫。
旁邊侍衛看得心中忐忑,小聲提醒他,「檀祭酒,皇后有令,不得傷害小殿下。」
檀道一嗯一聲,把阿奴交給侍衛。
那侍衛一個大男人,抱著孩子也覺手足無措,茫然四顧,才想起來,卻是悚然一驚,「那個婢女不見了。」
檀道一卻不以為意,「無妨。一個婢子,隨她去吧。」上了馬,他看一眼阿奴,「回程也要幾天,先給他找個乳母。」
阿松睜開眼,惠風吹拂著青簾,有名頭髮花白的老婦人正坐在榻邊,對著天光縫補衣裳。
這是薛紈的家,阿松眼珠子轉了幾轉,坐起身來。這老婦人眼神不好,耳朵也背,被阿松輕喚幾聲,她才掉過臉來,驚喜地:「夫人醒了?」聲音也大,震得阿松耳膜脹痛。
「薛將軍呢?」阿松問。
「將軍?」老婦有些迷糊,用針篦了篦頭髮,她恍然大悟,「郎君去官舍了。原來郎君是將軍呢?嘖嘖。」
這大概又是薛紈隨便在外面找來充數的僕人。阿松沒理會她的絮絮叨叨,逕自披衣下榻,摸一摸案頭的鎮紙——原來他並不是她想像的那樣大字不識。那一夜沒有燈,伸手不見五指,也不知道薛紈家是個什麼境況,阿松這會饒有興致,誰知室內陳設簡陋得可憐,一眼望去,乏善可陳。
她雙手支頤,伏在窗邊看著外頭的春色。
老婦人雖然昏聵,卻很細緻,忙著替她煮茶熬藥,洗衣篦頭,嘴裡說道:「夫人不知道,你這幾天病得多厲害呀,夜裡打擺子,翻白眼,按都按不住,多虧了郎君。」
打擺子,翻白眼,那模樣可不美。阿松不由嘟了嘟嘴,輕哼一聲,眼裡卻多了絲笑模樣。
「太陽下山啦,郎君快回來了。」老婦說著,挪了張胡凳出門,阿松忙拉住她,「我去外面等著。」扔下老婦人出了門,等了不到一刻,又跑出巷子,一會看看漸漸西斜的太陽,一會往街市的人流中張望。
望眼欲穿時,薛紈出現了,迎著綺麗的晚霞,他腰間懸掛著佩劍,換了夏季的黑緣朱服,格外的灑脫,格外的矯健,英武得出類拔萃。
阿松笑得合不攏嘴,簡直有種與有榮焉的驕傲,克制住撲上去的衝動,她矜持地站在路邊,一遍遍梳理著髮絲,只等薛紈對她驚鴻一瞥。
誰知薛紈一刻不停,快快打馬往家去了。
阿松急得跺腳,使勁咳嗽幾聲,追上去抓起瓦礫砸在馬屁股上。
薛紈訝然回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阿松。
阿松滿腔歡喜化作惱怒:「你又裝作沒看見我。」
薛紈搖頭,「你看看你那副尊容,誰認得出來?」
阿松一怔,低頭看去,原來她發熱出汗,原來的錦緞衣裳被老僕婦換了下來,身上這件,興許是老僕婦從自家找來的粗布衫子,不禁過於肥大,還灰撲撲的不起眼。阿松嫌棄地扯了扯衣擺,抱怨薛紈道:「你可真窮呀。」
薛紈一笑,下了馬,兩人一前一後到家,那老婦人迎上來,才說了兩句邀功的話,薛紈便一袋銅錢把她打發了。空寂寂的宅院,只剩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阿松大病初癒,手腳無力,跟著薛紈進進出出幾趟便眼前發花,她賭氣往廊檐下一坐,又道:「你窮得連下人都雇不起嗎?」
薛紈道:「下人我用不著。」
阿松理直氣壯,「你用不著,我用得著呀。」
薛紈笑道:「你回壽陽公府,成群的奴婢,還不夠?」
阿松忙抱住了柱子,一臉賴皮樣,「我不回去。」
薛紈一見她那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倔勁,便忍不住要頭痛,把才脫下的革靴重新套回去,他拎著阿松的胳膊作勢就要往外走,阿松眼睛一瞪,淚眼朦朧,一會說頭痛,一會說肚子痛,薛紈撲哧一笑,湊近阿松,手往她肚子上點了點,「你這裡什麼都沒有,唬誰呢?你以為我傻嗎?」
阿松順勢身子一扭,貼了過去,把軟綿綿的胳膊攬在他肩膀上,柔聲道:「現在沒有,多睡幾次就有了呀……」
薛紈正色道:「你現在生個孩子,是跟姓元的姓呢,還是跟姓桓的姓?」
阿松抱著肚子,生怕別人要來搶她的孩子似的,她擰眉道:「跟他們有什麼關係?我的,當然跟我姓。」
「哦?」薛紈很輕鬆,順著她的話,「你姓什麼?」
「我,」她不想說那個檀字,迷惘了一會,阿松道:「我也不知道。」
「那你還是先不要急著生吧。」薛紈拉下阿松的胳膊,「我送你回去。」
「我……」
「檀道一明天就回來了。」阿松一個不字還沒出口,薛紈打斷了她,他看著她,臉色有些嚴肅,「他送了密函給陛下——閭夫人的、屍首找到了,一行柔然人,只存活小皇子一個。」
「什麼……」阿松失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這一趟,他可是煞費苦心了,」薛紈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頗顯譏諷的笑容,「檀氏青雲直上,飛黃騰達,指日可待,你跟我一個窮困潦倒的人糾纏,有什麼前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