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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飛西園草(五)

2024-10-08 16:58:19 作者: 繡貓

  檀涓食不知味地望著眼前滿案佳肴。

  宴是喜宴。有消息傳出,皇帝有意擢他為豫州刺史,熟的不熟的同僚都湊在了一起,要替他慶賀。席上有家人帶了口信來,說道一登門拜訪,檀涓登時坐立不安起來。

  朝中南人的職位都不算顯赫,加上才招降的謝羨等人,他也算得上執牛耳者了,即便如此,在洛陽官場上仍舊頗受排擠,兩年來如履薄冰,明哲保身,總算得了皇帝的一點倚重。

  南北分立已經百年,隔閡甚深,想要頃刻間渙然冰釋,哪有那麼容易?即便立下許多戰功,終歸是低樊登一頭。

  他很不是滋味地擎起了耳杯,在哄鬧中向眾人依次致敬。燈花零落了,酒興正濃,絲竹嘈雜,檀涓視線依次掠過座上賓客,有謝羨,亦有劉應湲,都遠遠地坐著,面上帶著謹慎的微笑。檀涓對謝羨舉了舉杯,謝羨忙起身回禮——在建康時,謝羨又何曾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檀涓慶幸之餘,又有些感慨。

  「這曲子不好,換一個。」那硜硜鏘鏘的雜弦震得檀涓耳膜發痛,他轉過頭去屏風後的樂伎吩咐道。

  樂伎見他不悅,誠惶誠恐地道聲是,換了支曲子來奏,檀涓仍舊搖頭說不好,正說著話,見珠簾亂顫,一名戎裝的年輕人走了進來,正是近來頗受聖寵的薛紈——外面風雪交加,他身上乾爽整潔,顴骨上微微見紅,大概是剛從別的席上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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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稀客稀客。」薛紈才對檀涓施了個禮,話都沒來得及說,就被眾人拉到桌邊,接連數杯敬了過來,他雖然一個小小五品武散官,來自眾人的阿諛奉承之詞,卻不比檀涓的少。敷衍了幾杯,他來到檀涓面前,笑道:「聽說太守有喜事了?」

  薛紈是樊登的人,檀涓對他頗有戒心,只擺手道:「還是說不準的事,說不準。」

  薛紈眉頭微揚,敬了杯酒給檀涓。他氣息里還帶了點微醺的酒氣,眼神卻精明依舊,「太守,聽說王玄鶴在豫州招徠昔日王孚的舊部眾,想要在江南江北重新建水師,豫州可是個是非地。」

  「王玄鶴?」檀涓笑了,「這個人,算得上建康頭號草包了,不足為慮。」

  「太守說的是,」薛紈道,「等擢升刺史的旨意到了,我再登門為太守慶賀。」

  檀涓揣摩著這句仿佛無心之言,有些探究地看了薛紈幾眼,「陛下……」

  他一開口,才察覺座上有種奇異的寂靜,見眾人都停了杯箸,倚柱沉吟,一陣古琴聲自屏風後傳出,「這是……」檀涓不禁也疑惑地扭過頭去。

  這琴聲清透,毫無嘈雜之感,時而滴滴瀝瀝,宛如流泉濺玉,時而蕭蕭颯颯,仿佛風撼松林,不疾不徐地在室內流瀉,琴聲停頓時,還有餘弦顫動,依稀是晨光碟機散了迷霧,盡情揮灑在了蘭草舒展的嫩葉上。忽聞一聲沉鬱的嗡鳴,示意曲終,卻是幽蘭泣露,松針別枝。

  「這是南曲,」謝羨唏噓道,「碣石調殘篇。坊間樂伎竟然也有這樣的技藝。」

  檀涓也聽得悵然若失,待要叫人撤去屏風,再細細聽一回,卻有人自屏風後走了出來。

  緇衣芒鞋,行來兩行濕腳印,他比滿座大小官員都落魄,卻不卑不亢,一抬臉,劍眉鳳目,難得的英俊。「阿彌陀佛,」他對眾人施了一禮,「隨手一彈,不知道有沒有污了各位的耳朵?」

  屏風後不是樂伎,而是和尚,滿座賓客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檀涓臉上一陣血紅——他為了避嫌,才特地在外頭流連,誰知冤家路窄,也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按捺住尷尬,檀涓先上去扶住了道一的手,「原來是你。」

  「是道一和尚。」眾人頓時醒悟過來,認得的,不認得的,欽慕的,反感的,都將目光聚集到了他身上。炭爐烘得酒氣氤氳,艷妝的伎子們眸光流轉,被低喝一聲,都不甘心地起了身,相攜退了出去。

  道一這兩年享譽洛陽,有人賠罪道:「這裡杯盤狼藉的,讓師父見笑。」

  檀涓避嫌不成,無奈笑道:「散席了,你和我找個清淨地方說話。」

  「我暫住永寧寺了,這就要回去了,」相比眾人的侷促,道一倒意態自如,對眾人致歉道:「是我唐突了。剛才路過,聽見樓上樂曲精妙,便來看一看。近年的北曲雜糅胡風,多用西域樂器,常做殺伐之音,鼓譟嘈雜,不同於南曲清麗柔婉,聽起來其實有些累耳朵。」

  他談起南音北調,話題便融洽多了。眾人甚為嘆服,「原來道一和尚不止佛法精通,還懂樂理?」

  有人騰出座位來,道一略作推辭,便坐了下來,笑道:「時人好聲色,不好義理,我雖然是出家人,也不能免俗。」他轉眸一看,身側的謝羨若有所思,道一微微一笑,低微的聲音道:「謝錄事剛才聽得認真——階前絲竹雖嘈雜,不似南湖湖小聽?」

  目極同思故山斷,涕危共在異鄉零。

  謝羨猛然想到這一句,冷汗涔涔的,哪能接話,唯有不自然地對道一笑笑,說:「這曲子……輕緩婉轉,如同清風拂面,果然不俗。」席間劉應湲、檀涓等人仿佛被這一曲觸動了心事,各自沉默不語,心頭是愴然還是畏懼,便不得而知了。

  果然是心懷叵測——薛紈眼神閃動,顯露出幾分瞭然的哂笑。他剛才在隔壁憑欄望雪,瞧見道一進來,才跟來看個究竟。在一旁冷眼盯了道一半晌,他嘴角一揚,說道:「道一師父凌霄之姿,怎麼也肯為人作耳目近玩?」

  恰有人來敬酒,道一指尖捻著耳杯,淡淡瞥了薛紈一眼,「我不會舞劍,只能彈琴以待賓客。」

  這是諷刺他御前舞劍換來的官職,薛紈只洒然一笑。座上有御史梁慶之,藉機揶揄道,「琴彈得,酒也喝得?」

  「陛下沒有禁僧尼飲酒,當然喝得。」

  「妓也狎得?」

  「梁御史好狎妓,我不好這個。」

  梁慶之哈哈大笑,「琴彈得,酒喝得,狎妓也未嘗不可,這個和尚我都想當了——難道不是以作達之名,性縱恣之實?」

  道一隨口道:「內止其心,不滯外色,外色不存余情之內,非無如何?御史該淨除心垢了。」

  梁慶之氣得不輕,拍案而起,冷笑道:「你們南人,口齒倒是伶俐,可惜將微兵寡,不堪一擊。南曲婉轉,不過靡靡亡國之音罷了!」

  這一句話,是徹底把座上南人得罪了,謝羨等人既是慚愧,又是憤怒,不約而同瞪住了梁慶之。

  道一笑道:「御史既然知道自己口舌不濟,何不早早閉嘴,省得再造口業?」

  兩人唇槍舌劍,互不相讓,以致連旁觀的人都插嘴進來,你一言我一語,唯有薛紈自始至終只在旁邊笑著觀戰,別人要拽他起來一起吵,他搖頭道:「我是個粗人,嘴笨。」 後來梁慶之語塞,冷哼一聲,拂袖而去,薛紈倒是客客氣氣跟檀涓告辭,也隨眾走了,一場宴席,不歡而散。

  道一嘴上說只是經過,卻有意無意惹出這麼一場風波,眼見燈花爆了幾回,外頭雪色瑩瑩,晨光將至,檀涓有些疲倦地站了起來,說:「你初來乍到,我送你去永寧寺。」

  梁慶之等人都被氣走了,道一卻若無其事,只剩叔侄兩個時,他的鋒芒瞬間都收斂起來,對檀涓恢復了那副恭謹平靜的神色。檀涓領頭,二人走到街邊,騎了馬往永寧寺的方向緩緩而行,檀涓不時看一眼道一略顯冷淡的側臉——想起當初檀家在建康的一公三卿的盛況,真像做夢一樣。

  他是看不起檀濟的迂腐,但對道一這個親侄子,雖有隔閡,畢竟親情猶在。 「我當你這兩年性子平和了,」檀涓苦笑,「原來還是這樣年輕氣盛。」

  「吱呀」一聲門響,震得地上撲簌簌一層落雪。永寧寺僧人提著燈籠探出頭來,見是檀涓二人,雙掌合十念了句佛號,請檀涓進去暫歇。檀涓婉拒了,挽起韁繩下了馬,借著昏黃的燈看著道一,這才由衷嘆口氣,「人死不能復生,你我都節哀吧——洛陽群狼環伺,你還是小心謹慎得好。」

  道一點點頭,今天被檀涓拒之門外,他並沒什麼怨氣,「正是因為洛陽群狼環伺——南人現在都戰戰兢兢,各自為政,這樣一盤散沙,彼此孤立無援,能有什麼用?我不做南曲,恐怕他們連自己姓什麼,生於何地都忘了。」

  檀涓氣滯,指著他道:「你,」他「嗨呀」一聲,懊惱地甩著袖子,「今天這事傳進陛下耳中,要惹出禍事的!」

  道一搖頭,「我聽說陛下心胸豁達,志存高遠,還不至於要遷怒叔父。」

  「你又知道什麼?」檀涓憂心忡忡,沒有心思再和道一廢話,轉身上馬,往檀府而去。

  果然沒過幾日,梁慶之上奏疏彈劾檀涓等人,稱其夜間密會,偶聞南曲,檀涓、謝羨等人傷心落淚,言語中頗有思念故國、感懷元氏王朝之意。皇帝聽了之後,怫然不悅,召了薛紈來,「梁慶之的奏疏上稱,你也在場,果然是他說的那樣?」

  「臣是在場,」薛紈思索了一下,品味著皇帝的表情,「陛下還打算派檀涓做豫州刺史嗎?」

  皇帝將梁慶之的奏疏丟在案頭,靠在龍椅上沉吟半晌,卻含笑搖了搖頭,「梁慶之這麼一說,我是有些猶豫了,但又拉不下這個面子對檀涓食言——這朝中大概是有許多人不想讓檀涓做這個豫州刺史,唔,因為他是南人的緣故嗎?」

  「大概吧,」薛紈裝糊塗,「臣也不知道。」

  皇帝冷笑道:「不過,這個道一和尚居心叵測,我倒是看出來了。」

  薛紈笑道:「自那天后,倒是有不少南北名士去永寧寺拜會他……讓臣想起了當初玄素和尚在建康,被人奉若神明的盛況。南朝的清談之風又有北漸的兆頭,臣記得幼時洛陽似乎沒有這麼多的佛寺。」

  這話說中了皇帝的心事,他登時冷了臉,「天下太平養閒人,空談誤國,若不是南人整天只顧著燒香拜佛,南征這一戰又怎麼會勝得這麼快?江南各州遲早還要用兵,這些人卻整天躲在佛寺里好吃懶做,搬弄口舌,哼。」

  薛紈安靜地聽著皇帝的抱怨。

  皇帝負手在案後踱了幾步,問內侍道:「太后初十是不是要去永寧寺聽道一講經?」內侍稱是,皇帝來了興致:「我也去聽一聽,看看他如何妖言惑眾——請壽陽公一起去。」

  內侍看著皇帝的眼色,躬身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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