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飛西園草(四)
2024-10-08 16:58:16
作者: 繡貓
御苑宴席後,皇帝對壽陽公又大加恩賜,各式錢財珠寶,大張旗鼓地送進壽陽公府。阿松投了拜帖給檀府,才得了檀涓夫人的邀請,正對鏡理妝,侍婢走了進來,說:「主君請夫人去。」
元脩和她,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主動來請,還是首次。阿松放下梳篦,猶豫片刻,便跟著侍婢來了園子裡。
時近臘月了,天寒地凍,花木凋零,陰沉沉的雲層擠壓著醞釀一場暴雪。元脩倒是罕見的閒適,正獨自負手站在馬廄前。聽見衣裙婆娑,他頭也不回,說:「來看看陛下賜的馬。」
馬是柔然貢的漠北良駒,油光水滑,神駿異常。阿松猜不透元脩的用意,只能贊道:「好馬。」
元脩道:「這馬性情溫馴,體格嬌小,適合女子,給你了。」
阿松戀戀不捨地瞥了幾眼,卻搖頭道:「妾不會騎馬。」
「不會騎馬,那怎麼行?」元脩臉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陛下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算煞費苦心了。」把馬鞭丟給阿松,他不容置疑道:「不會,就學。」
阿松握住冰涼的馬鞭,心裡莫名生出許多底氣,她嫣然一笑:「多謝郎君。」
「別謝我,謝陛下吧。」元脩道,見阿松施禮要退下,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笑道:「急什麼?跟我來。」
阿松心中警鈴大作,也不掙扎,乖乖跟著元脩到了堂上。元脩屏退左右,將案上一小瓮酒移過來,往銀甌里斟了滿滿一甌,推給阿松。他慢慢落座,含笑看著她,眼底卻透著徹骨的冷意,「這是陛下一同賞賜的美酒,夫人先替我嘗一嘗是什麼滋味。」
阿松面色微微變了,她竭力鎮定地看了一眼甌中清冽澄澈的酒液,笑道:「陛下賜給郎君的,妾怎麼敢?」
「不敢?」元脩陰陽怪氣的,「你不是膽子大得很嗎?」
阿松突然道:「郎君怕酒里有毒嗎?」
「有嗎?」元脩目光倏的鋒利起來,他傾身,重重掐住了阿松的下頜,「桓尹跟你透露過口風,要謀害我的性命?」他語氣雖然狠厲,眼神卻驚疑不定,顯然是被桓尹突然賜的這一瓮酒嚇得不輕。
膽小鬼。阿松看透了元脩的色厲內荏,她又解氣,又同情他,「我也不知道。」阿松坦誠地搖頭。
「你嘗嘗不就知道了?」元脩冷笑一聲,把銀甌往阿松唇邊一抵。清冽的芬芳到了鼻端,阿松先是一怔,立即掙紮起來,被元脩擒住手腕,往案上一壓,在阿松嗚嗚咽咽的怒罵聲中,滿甌的酒一股腦全灌了進去。
阿松一張臉憋得通紅,嗆得猛咳一陣,掙開元脩的手,退開幾步。半晌,那陣因為恐懼帶來的痙攣緩和了,她搖搖晃晃地直起身,眼角還閃著淚花,是嗆的,也是嚇的——她咯咯一笑, 「沒有毒,」她抹了把濕漉漉的臉,「剩下的,你自己慢慢喝吧。」
元脩一陣後怕,四肢脫力地坐了片刻。阿松那張飽含輕蔑的艷麗面孔讓他一陣的厭惡,一把揪住了她被酒濕透的衣襟,他湊到她耳邊,陰惻惻地笑道,「我活著一天,你就是壽陽公的夫人,我若是獲罪被賜死,你也要遭牽連跟我一起赴死。桓尹不是自詡明君嗎?我看他有什麼辦法把你這個壽陽公夫人弄進他的後宮。」棄如敝履地丟開阿松,他替自己斟了杯酒,慢慢飲盡,「滾吧。」他冷漠地說,沒有多看她一眼。
阿松揚起頭,回到房裡,對著銅鏡一照,髮髻散了,衣裳濕透了。她重新換過衣裳,拿著梳篦輕輕梳理著頭髮,有一名青衣婢女被領了進來,對她盈盈下拜,「奴叫小憐,主君遣奴來服侍夫人。」
這婢女長眉細眼,媚氣十足,是元脩的寵婢之一,阿松無意中也撞見過她和元脩廝混。見小憐施過禮後便轉到身後,要替她挽發,阿松搖頭道:「我有婢女,不用你。」
「那可不行。」小憐有元脩撐腰,膽子很大,從阿鬆手里接過梳篦,她在銅鏡里沖阿松一笑,「主君讓奴寸步不離地跟著夫人。」
寸步不離,阿松咀嚼著這個詞。小憐圍著她轉來轉去,殷勤極了,阿松忍住一陣心煩,不經意地說:「你要是把我跟丟了,主君會打死你嗎?」
小憐拿著步搖的手輕輕一顫,臉都白了。她慌亂地一笑,說:「主君待奴婢們和氣得很,怎麼會打人?」
他不知愛打人,還愛殺人呢——阿松腦子裡浮起薛紈嚇唬她的那句話,她嗤笑一聲,推開小憐,「你去瞧瞧愗華好了沒有,要去檀府了。」
而當初武陵王元翼曾致信檀涓,請檀涓認阿松為養女的事,檀夫人也曾有耳聞,可真的見到阿松,她仍然顯得侷促。她是個中規中矩的平庸婦人,對於華濃夫人這樣艷名在外的人,總有幾分好奇。兩人不尷不尬地說著話時,檀夫人總忍不住要去偷覷阿松。
阿松放下茶盅,對著檀夫人微笑——她的目光那樣直白,坦然,檀夫人驀地臉上一紅,訥訥道:「夫人盯著妾看什麼?」
阿松眼圈一紅,低著頭輕聲說:「我看到夫人,就想起我娘——夫人和她生得有些像。」
「怎麼會……」檀夫人不禁在臉上摸了摸,有點竊喜,又有點感慨,「我也聽說了,夫人自幼失祜,過得艱辛。」
阿松含淚道:「要不是陰差陽錯,也許夫人早做了我母親了。我在洛陽舉目無親,看到夫人,就像看到阿娘一樣。」
檀夫人忍不住道:「你是武安公認養的女兒,也是我的侄女。以後若是想家了,就常來嬸母這裡走動走動。」
阿松笑得露出雪白晶瑩的皓齒,是真的感激涕零,「多謝嬸母。」
一名婢女走了進來,說:「外面有位僧人來拜見,稱自己俗家姓檀。」
阿松臉上笑容霎時退得乾淨,她慢慢轉過頭,猝不及防地望著外頭陰晦的天光。飛雪飄落在空寂寂的庭院,沙沙地輕響。
檀夫人也錯愕了片刻,「長得什麼樣?多大年紀?」
婢女抿嘴笑道:「二十多歲,很清秀。」
「是道一。」檀夫人喃喃道。她願意和阿松親近,因為她頗受皇帝青睞,又是個婦人,而道一的父親卻是抵抗北朝的主力戰將,彭城一戰,樊登麾下不知死了多少將士。她躊躇著,拿不定主意,只能搪塞道:「你去同他說,郎主還在官舍沒回來,請他改日再來吧——再去官舍里給郎主送個口信,看他怎麼說。」
婢女明顯失望了,「是。」
「是道一師父嗎?」愗華伸著脖子往外望,檀夫人的厚此薄彼,讓她頗為道一不平,「是陛下下詔請他進京的呀。」
「是呀,」檀夫人魂不守舍地端起茶盅,可皇帝心裡到底怎麼想的,誰又知道呢?
三人沉默地坐著,檀涓沒有從官舍送口信回來。料定道一已經走了,阿松起身道:「我改天再來看嬸母。」
「也好。」檀夫人勉強一笑,沒有挽留。
阿松挽著愗華,慢慢走出檀夫人的庭院。鵝毛般的雪片漫天飛卷,扑打在人的眉毛上、嘴唇邊。阿松努力睜大眼睛,穿過迷霧似的雪陣,馬車出現在眼前,她拎起裙擺上車。愗華在東張西望,忽然驚喜地說:「瞧呀,道一師父還在巷口沒走。」
阿松正在撣肩頭的落雪,聞言動作停了停。
「我們去和道一師父說幾句話吧?」愗華道。
「你去吧。」阿松低頭理著裙擺,她的身軀微微發顫,在玄圃的那一夜的情形如紛至沓來的雪片,不斷在眼前閃現,怨恨和憤怒緊緊地攫住了她的心。她想衝下去,用最惡毒的話痛斥他,又想馬上命人把他叫過來,讓他站在車下,自己則居高臨下,以最矜貴、最驕傲的姿態嘲笑著他——她錦衣玉食,被檀夫人奉為上賓,他則布衣素服,被人拒之門外,是誰不值得?是誰該後悔?
最後她都忍住了,只發出呵一聲輕笑。她傲然地揚起下頜,挺起腰杆坐著,沒有下車敘舊的意思。
愗華去了好一陣,檀府檐下的雪積了起來,連守門的家丁也跺著腳躲回去了。阿鬆手指掀起車簾,回首望去,愗華和道一兩個人佇立在巷口,道一微微往愗華的方向傾著身,是個溫柔親近的姿勢。
撲簌簌飄落的雪片輕盈地在他們身畔翻飛。
她也值得,我不值得。人人都值得,我不值得。阿松反反覆覆想著這句話,腦袋靠在車窗上,她望著檀府門口懸掛的兩隻燈籠徐徐轉動著,在瑩瑩雪光中投出一片寂寥的紅影。
小憐也直往愗華的方向探腦袋,「天晚了,奴把她叫回來吧。」
「不急,」阿松淡淡道,「隨他們吧。」
愗華回來了,臉上猶帶淚痕,飛雪都被道一遮住了,她鬢髮只是略微有些濕潤。上了車,愗華還往巷口張望,「檀涓今天大概是不會回來了,」愗華有些焦灼,「難道道一師父要在府外等他一夜?」
「走吧。」小憐吩咐車夫。
「先不走,」阿松執拗地攔住她,「我要看看檀涓還會不會回來。」
小憐嘟囔,「難不成咱們還陪著他等嗎?檀涓見不見他,又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阿松笑得明媚耀眼,「檀涓不見他,我才高興呀。」
愗華揪著眉頭看著阿松。阿松沒理會她,她想到道一孤苦伶仃,冒雪苦守在檀府外,檀涓大概卻躲在哪裡喝酒——她便止不住地要微笑。
「道一師父走了。」愗華扶著車窗,微微鬆了口氣。
「哦?」阿松倏的挑眉,他倒沒她想像得那樣鍥而不捨。難道他是恥於被她嘲笑?阿松頓覺一點勝利的愉悅,「走吧,」她說。車子搖晃起來時,她情不自禁又掀起了車簾,經過巷口時,她看見了深深印在雪中的兩隻腳印。她餘光斜掠,發出一陣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