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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飛西園草(三)

2024-10-08 16:58:13 作者: 繡貓

  阿松回到席上。絳紗裙微見凌亂,鬢髮蓬鬆,臉上還有點若隱若現的紅暈。各式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著,猜測著——阿松若無其事,眸光一轉,見寶座上的皇后正靜靜地看著她。

  皇后的眼神里,有種高傲的漠然。和阿松視線相觸,她移開了目光,臉上還帶著端莊得體的笑容,放在膝頭的一雙手緊緊地交握著。

  她一定以為她和皇帝有了苟且,對她恨之入骨——阿松心想,這又怎麼樣?你是皇后,他卻是皇帝。阿松並不忌憚於皇后的敵意,還對她露出一個恭謹的、柔順的笑容。

  愗華就沒有阿松這樣自得其樂了,多舛的命運已經磨去了她天生作為公主的驕傲,置身於北朝女人中,她局促不安地往阿松身邊靠了靠,「阿松,」她輕輕地叫她,自從王氏自戕後,愗華不自覺間對阿松依戀起來,「你剛才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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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愗華為了和樊家的婚事,多日愁容不展了。阿松憐憫地看著她,像看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殿下,男人也沒什麼可怕的呀。」

  愗華輕輕蹙起眉頭,「他可是樊登的兒子呀……」

  「樊登的兒子也是人,」阿松想到剛才皇帝那副急色的樣子,覺得很好笑,她借著喝酒,用袖子遮住了臉,在愗華耳畔低語:「你只要順從他,討好他……但千萬別急著把自己一顆心都給他。」

  她這直白的話語,讓愗華羞紅了一張臉,「別說了。」她嗔道。

  阿松沒有說完,她撇嘴,又道:「你輕易把自己給了他,他就不會把你當一回事啦,可你還什麼都沒到手,到時候你就後悔去吧。」

  「我不要聽。」愗華忙不迭捂住了耳朵。

  在阿松和愗華竊竊私語的時候,寶座上的太后從乳母手裡接過一名穿大紅襖的孩子,那孩子不到兩歲,嗓門又大,胳膊腿兒都結實得很,命婦們瞧著熱鬧,連皇后也拿了只桃子,柔聲細語地逗弄著他。

  太后樂呵呵地教他說話,「阿奴,叫祖母,」將皇后一指,「這是母親,叫阿娘……」

  那孩子大概是夢中被叫醒的,急躁得一張臉都紅了,腦袋轉來轉去,嘴裡嗚哇哇哇的。

  阿松看向那個孩子,面色微微地變了。他嘴裡是含糊不清的柔然話。阿松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有位年輕的妃嬪衝上殿來,她穿的對襟襖裙,髮髻高聳,直到她一把從太后手裡奪過孩子,怒氣沖沖地用柔然話嚷了句「別碰他」,阿松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是三年前改許洛陽的赤弟連。

  太后被赤弟連當眾冒犯,臉上掛不住。皇后放下桃子,語氣有些重了,「閭夫人。」

  閭夫人抱著孩子,潦草地施了禮,聲調還有些生硬,「太后、皇后殿下。」

  她是柔然公主,雖然不得皇帝歡心,但也頗受禮敬,在宮裡我行我素,皇后不好責備她,表情緩和了些,「太后有一陣子沒看見阿奴了,想逗一逗他,你也別急著走,去席上坐坐吧。」

  閭夫人搖搖頭,示意自己聽不懂,嘟囔了句柔然話,便抱著孩子轉身離開了。

  阿松目光一直追隨閭夫人出了殿,忽見隨閭夫人而來的一名柔然婢女在殿門處探頭探腦,阿松忙掉過臉,避開了她的視線。宴席的後半程,阿松總有些魂不守舍,聽周圍一陣窸窣聲,才知道宴席結束,皇后伴著太后離席了,她放下酒杯,抓起愗華的手,「走吧。」

  快到宮門口時,有人用柔然話喊道:「阿那瑰。」

  阿松有太久沒聽見這個名字了,這聲音一響,在她心頭震了震,不禁站住腳。愗華納悶地瞧著走來的柔然婢女,阿松怕身份被揭穿,推了她一把,「你去車上等我。」

  阿松對於赤弟連,有種根深蒂固的畏懼,跟隨婢女來到內宮南隅的一處恢弘殿宇,見赤弟連仍舊是那身雍容華貴的漢人打扮,正笑眯眯地看著乳母們逗引小皇子。

  「真的是你。」赤弟連看向阿松,臉上笑意不改,「她們說看見你了,我還不信。」

  赤弟連的殿裡,和太后處沒什麼兩樣,圍屏幾塌,紗帷繡簾,籠著一室融融的暖意,阿松對她總是突如其來的鞭子刻骨銘心,悄悄在案上逡巡著,不見烏鞭的影子,她不禁一顆心放了下來。

  不過赤弟連這個人,前一刻大笑,後一刻興許就要暴怒,阿松保持著警惕,沒離她太近,她用漢話叫道:「夫人。」

  「別跟我說漢話,我不愛聽。」赤弟連果然拉下臉來。有些好奇,有些輕蔑地打量著阿松,她說:「宮裡所有的人都在議論華濃夫人,我還以為華濃夫人是有多美。」她搖搖頭,沒有把昔日那個小奴隸放在眼裡。

  沒錯,她是華濃夫人,是檀氏阿松,不是阿那瑰……阿松直起了脊樑,「我還以為你做了桓尹的皇后呢,」沒有了恐懼,阿松想起在柔然那些屈辱,對赤弟連暗懷的怨恨頓時無可遏制地爆發了,她沒再用漢話跟赤弟連裝腔作勢,劈頭便是一句諷刺,「原來你也只配做他的小老婆。」

  赤弟連惱怒地聳起了眉頭,抬手就給了阿松一個耳光,「你敢這樣跟我說話?」

  阿松用手撫著臉上鮮紅的掌印——她許久沒挨打了,這一巴掌,反而激起了骨子裡的野性,「你不僅是小老婆,還是個沒人愛的小老婆。是桓尹嫌你身上太臭了嗎?他剛才還緊緊抱著我,誇我香得很呢。」她快意地笑起來。

  赤弟連大怒,下意識地就要去找自己的鞭子,在案上亂摸了一陣,忽而頹然地坐在了榻沿,「我沒有鞭子了,我從來洛陽,就再也沒有騎過馬。」她也曾寫了無數的信去柔然,苦苦哀求可汗把她接回去,卻沒有盼到柔然派來的一兵一卒。赤弟連恨恨地瞪著阿松,忽然撲過來抓住她,「你去求父親,你的鬼話總能騙到他,你去求他把我接回去!」曾經如烈火,如疾風一般的少女,面上也帶了揮之不去的怨怒,她抓著阿松,還想扇她的耳光,「要不是你跑了,我怎麼會嫁給桓尹?我父親把你當親生女兒一樣……」

  親生女兒?呸!阿松想起可汗和他身上的味道就要吐。她也沒客氣,抓著赤弟連的衣襟狠狠搡了她幾把,「你這個蠢貨,大傻瓜,」阿松譏笑赤弟連,「你以為沒有我,就不用嫁給桓尹了?你想嫁給元脩?你沒有見過他是怎麼折磨女人的……」

  赤弟連放肆地大笑,「你不是元脩的夫人?他折磨的是你嗎?」

  阿松輕蔑地啐了一口,她曾經怕過元脩,可此時氣壯膽粗,「他有這個本事?」

  柔然婢女趕了來,把扭打成一團的二人分開。赤弟連只擅長甩鞭子,不擅長會打架和偷襲,被阿松掐得吱哇亂叫。阿松很出了一口惡氣,蓬頭散發指著赤弟連,「你等著吧,等我做了皇后,你天天要向我下跪,我還要讓陛下發兵柔然,把可汗抓起來,狠狠地抽他的鞭子!」

  赤弟連氣得紅了眼,哇哇大叫,「你敢!」

  阿松搜腸刮肚的,還要想幾句狠話出來氣她,忽然腿上肉痛,低頭一看,是一身紅衣的小皇子撲了過來,抱住她的腿猛咬不放。阿松的手高高揚起,輕輕落下,最後拽著小皇子的耳朵把他扯開,嗔道:「我是你姨母呢。」

  赤弟連冷笑,「你也配?你是我的奴隸。」

  「姨母。」小皇子阿奴眨巴著烏黑的眼睛,用柔然話學了一聲。

  赤弟連執拗,只肯讓他說柔然話,可他一張小臉,分明有桓尹的影子——阿松抱著阿奴,心裡瞬間變得柔軟而酸澀。

  她想,她小時候在柔然,阿娘一定也是這樣抱著她的。自幼阿娘就把她當成小男童打扮。

  「我怎麼不配?」阿松不理會赤弟連,她親親熱熱地貼了貼阿奴柔嫩的小臉蛋,一雙眼睛因為得意而閃耀光芒,「我才不是奴隸呢,姨母我從柔然來,踏遍了建康和洛陽,現在,是大名鼎鼎的華濃夫人。」她點了點阿奴的鼻子,「等我做了皇后,就扶你做太子。」

  赤弟連哼一聲,將阿奴搶了回去,「做你的夢吧!」

  依依不捨地辭別了阿奴,阿松乘車往壽陽公府而去。她身體隨著車身微微搖動著,忽然體會到了愗華的心情——想到赤弟連和阿奴,她莫名地也高興起來。

  在洛陽,她也是有故人的。她走了這麼遠,經歷了這麼多,從一名柔然奴隸,搖身變成了人人趨之若鶩的華濃夫人,這世上還有什麼她做不到的?

  她精神抖擻,感覺身體裡充滿了勇氣。

  躊躇滿志地回到壽陽公府,她在內堂遇到了元脩。

  他喝了酒,眼神迷醉,案下是一堆碎裂的瓷片。自進洛陽後,元脩順著桓尹的心意,越發沉迷於酒色。曾經動輒就要殺人的習慣消失無蹤,他即便面對壽陽公府的奴僕,也是和顏悅色的,只有在無人時,他的眼裡會有陰霾和森寒一閃而過。

  阿松笑容頓失,對他斂裙施禮,然後在元脩陰惻惻的目光下,鎮定自若地回到房裡。

  愗華悄悄地找奴僕打聽了,來阿松這裡咬耳朵,「今天樊府設宴,請了父親,可席上謝羨、劉應湲那些人都避著父親,不肯和他說話,惹他發了脾氣。」

  現在的元脩,即便發脾氣,也不敢大張旗鼓地發,只能抓幾名倒霉的貼身隨從來出氣——自來洛陽,桓尹對壽陽公十分禮遇,逢宴必請,逢節必賞,整天被群臣稱頌寬仁,反倒是建康來的舊臣子們避元脩如洪水猛獸了。

  阿松對著銅鏡摘下發間的步搖,鼻子裡一聲輕嗤。

  卸了釵環,她拿過一張潔白精緻的紙箋,用紫毫飽添了墨汁,在紙箋上端端正正寫了幾行字,招手叫愗華來看:「你幫我瞧瞧,這個拜帖,寫的通不通。」

  愗華看了,上面寫著侄女謹拜嬸母云云——阿松所謂的嬸母,也只有檀涓的夫人了。愗華奇道:「這是給檀夫人的?」

  「是呀,」阿松接過來細細吹乾墨汁,「檀家叔父要做豫州刺史了,總得去賀喜吧?」

  「你怎麼知道?」

  阿松故弄玄虛:「我這個人,耳朵可是特別得尖。」

  愗華還在猶疑,「檀夫人……願意見咱們壽陽公府的人嗎?」

  「壽陽公府的人她興許不肯見,」阿松撫了撫鬢髮,胸有成竹地,「可我她一定願意見。」否則豈不是得罪了皇帝?今天席上那麼多眼睛看著呢。

  「聽說武安公生前和檀涓不和……」檀涓是南朝的叛臣,愗華想起這個,一陣不自在。

  阿松無言,臉上煥發的容光黯淡了,半晌,她唇瓣微微翕動了一下,「武安公,我會報答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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