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飛西園草(二)
2024-10-08 16:58:10
作者: 繡貓
初雪時,太后傳懿旨,令諸命婦們進宮賞梅。一時御苑裡梅香浮動,殿上嬌聲謔語,皇后充耳不聞,望著水晶簾外的景致看得入神,被太后接連兩聲呼喚,才如夢初醒,告罪道:「妾走神了。」
太后端詳著皇后的面容——娟秀眉眼下微微有些發烏,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早聽聞了帝後近來不諧,太后語氣里三分勸慰,七分告誡:「不過是女人而已,就擺了幾天的臉色,也虧得皇帝敬重你——要我說,皇帝膝下子嗣不豐,你更該替他物色幾名新人了。」瞧著座下幾名年輕的娘子,太后道:「皇帝早跟我提過,想納幾名南邊的世家女,我覺得也好。」
皇后苦笑道:「要說清清白白的世家女兒,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只怕他看中的……」
「壽陽公夫人到了。」內侍上來通稟,聲音不高不低的,殿上眾人都停止了說笑,連太后也頗有興致地轉過臉來,視線在阿松與愗華身上一逡,便定在了前者身上——絳紗的長裙拖曳在地,腰極纖細,裙幅層層疊疊,是數不清的褶襉,袖口和衣襟上用五色彩絲繡的芙蓉紋樣,髮髻攏得高聳危斜,一路走時,步搖上的金葉活物似得不斷顫動——偏她腳步又輕又快,還未看清面目,太后已經先覺得眼花繚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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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太后、皇后殿下。」阿松和愗華先後施了禮。她的聲音也脆,黃鶯般滴瀝啼囀。
太后定睛一看,華濃夫人比她想得年輕,活脫是個含苞欲放的嬌艷少女,生就一張愛笑的面容。禮儀粗疏了些,但不覺得驕橫,反而有幾分不加矯飾的天真氣。
「怪不得。」命宮婢領兩人去了遠處席上,太后喃喃了一句。
「母親也看見了。」皇后這些日子氣悶得很,忍不住抱怨,「她被元脩納入後宮沒多久,建康就淪陷了,還沒到洛陽,已經惹得街頭巷尾眾說紛紜……」
太后自然要替兒子辯解一句,「看她面相,不是有心機的。」視線掃過,見眾人有意無意,曖昧不明的目光都在華濃夫人身上打轉。她本人也不知是遲鈍,還是臉皮太厚,面上掛著嫣然的笑容,旁若無人地欣賞著御苑裡的梅姿雪影。
她這幅樣子,倒讓太后想起一個人。「閭氏怎麼沒有來?」
皇后道:「她性子向來不合群,又說聽不懂漢話,不肯來。」
太后不悅道:「進宮快三年了,還聽不懂漢話……她當還是在柔然呢?聽說她總教阿奴說柔然話?」
皇后微笑不語。
太后不禁橫了皇后一眼。皇后膝下無子,連太后也要替她著急,偏皇后穩如泰山。沒再搭理皇后,太后仔細往席間看了幾眼,不禁點頭道:「江南的女兒,生得是格外靈秀。」
愗華被眾人目光看得如坐針氈,總算等到太后和旁人說起話來,她如獲大赦,捧起耳杯抿了一口,卻皺眉道:「辣。」她自來了洛陽,便怨聲載道,酒不好喝,飯不好吃,總之,還是建康樣樣好。
「我倒覺得洛陽好,」阿松也是提心弔膽,不見有人提議要作詩,她才暗暗鬆口氣,「這裡賞花不用作詩。」
愗華驚訝,檀家也有不通文墨的人,「你不會作詩?」
「不會呀。」阿松理直氣壯。她賞了半晌的梅景,有些枯燥了,百無聊賴地瞧著水晶簾外被風捲起的梅瓣。
「陛下駕到。」悠長的聲音驟起,玉碎般的雜音中皇帝走了進來,寬闊的袍袖揚起一陣飛雪。眾人忙垂首起身相迎。
「都是女人,你闖進來幹什麼?」太后薄責皇帝,見他將貂裘解開交給內侍,只得命人替他看座。
皇帝笑道:「有喜訊,特地說給母親和皇后聽——前些日子下詔封了元竑做江南國主,南豫州等各地作亂的刺史們也都相繼遞上了降表。」建康雖然降了,但荊湘一帶南朝殘留的水師始終是皇帝心腹大患,如今兵不血刃,暫且安定了江南,皇帝大大鬆了口氣,「總算能清靜一兩年。否則一時半會,朝廷實在是無力再南征了。」
「果真是天大的喜訊。」太后笑道,她聲音不高,也就帝後等人聽得清楚,「那豫州打算派誰去做刺史呢?」
「仍舊是檀涓吧。」豫州監守建康,事關重大,皇帝沉吟著,「這是我原本就許給他的。」
朝政太后也不十分懂,只是隨口一問,聞言有些疑惑道:「前一陣封的那位武安公,是檀涓的親兄長?」
「是。」皇帝心不在焉捧起茶,目光在座上盤旋。早有心腹的內侍替他打探過了,悄悄曳一曳皇帝的袖子,往阿松的方向一指。
滿座女人都是低眉順目,唯有阿松毫無畏懼地揚著臉,和皇帝目光相觸,她烏睫扇了一扇,眼波微微一動,而後慢慢垂下頭來。
「皇帝下詔請道一師父進京吧。」太后道。見皇帝沒什麼反應,心知肚明的皇后極難察覺地皺了眉,高聲道:「陛下。」
皇帝魂早飛了。被皇后這聲不冷不熱的呼喚驚醒,他有些茫然地回過頭來,「什麼?」他依稀聽見道一這個名字,「這是什麼人?」
座上有人碰倒了瓷瓶,一陣清脆的碎裂聲,宮婢忙上去收拾。皇帝借這個機會,貪婪的視線又在阿松臉上掃了幾個來回,才正色問太后:「什麼人還要特地下詔請他進京?」
太后道:「是建康天寶寺的一名僧人,聽說他自幼便聰明靈透,精通佛理,這兩年在洛陽聲名赫赫,我也想親耳聽一聽他講的經。」
見皇帝仍舊茫然,皇后提醒他道:「這位道一師父,就是武安公膝下獨子。」
「原來如此。」皇帝對僧人卻向來有些反感,「既然是出塵的人了,恐怕只願閒居山寺,潛心修佛,又何必要強迫他來洛陽這種喧囂俗世?」
太后道:「佛法是勸人向善,教化百姓,於江山社稷有益無害,皇帝幹什麼一提起僧人們就像洪水猛獸似的?」
爭辯起這個,就沒完了,皇帝不想惹太后不快,遂點了頭道:「母親要聽他講經,召他進京就是了。」
提起道一,座上的命婦們都豎起了耳朵,有位太妃湊太后的趣,掩著嘴笑道:「道一師父在京城聲名赫赫,其實還有個緣故——聽說他出家之前,是建康首屈一指的美男子,時人常謂'衛玠再世'。」
「阿彌陀佛,」太后笑道,「怎麼好這樣輕辱出家人。」
出家人弄權狎妓的難道又少了?皇帝不屑一顧,心知這話說出來又要遭太后白眼,他索然無味地起了身,沖內侍使個眼色,便離席而去。
皇帝一走,眾人議論起道一來,更加暢所欲言了。太后又笑又嘆,「果真有這樣的家世門第,這樣的相貌人品,出家為僧是可惜了。」
眾人嗡嗡說話聲直在耳畔縈繞,話題總是圍繞著檀道一。阿松聽得心浮氣躁,被愗華在案下捻了捻手,示意她去看旁邊一席。剛才碰倒瓷瓶的女子已經恢復了鎮定,在眾人的絮語中一徑沉默,娟麗秀雅的面容略帶輕愁。
「是謝娘子。」愗華只當阿松沒認出來,在她耳邊輕聲道。
謝羨隨元脩一同被押赴洛陽,連謝氏也被迫舉家搬遷了來。相比愗華得遇故人的雀躍,阿松對這宴席再提不起半點興致,她放下筷子,東張西望地站起來。
「夫人要更衣嗎?」有宮婢眼尖,先湊了過來,悄悄牽起阿松的衣袖,「奴領夫人去。」
阿松不動聲色地審視了宮婢幾眼,微微頷首,跟著她離開宴席,來到側殿。這裡大概是太后休憩的地方,有圍屏矮榻,銅鏡妝匣,宮婢道:「夫人先坐一坐。」退出去後,室內頓時鴉雀無聲。
阿松喝了酒,臉上微微發燙,她慢慢掖著領口,忽覺鼻端有點清淡遼遠的檀香味道。
案上是太后常看的佛經。設有求道,無有情|欲,當自慎護,所行安隱,將御佛道,救億眾生——這是她在玄圃親眼看見道一抄寫的。
矮榻對面是一人高的佛龕,帷幕低垂,檀香就是從那裡來的。阿松輕輕走過去,手指掀開帷幕,裡頭供的是一尊褒衣薄帶,細眼長眉的清秀佛像,被潔白的煙氣繚繞著。
有人自背後擁著她,在她耳畔輕笑道:「窺視太后起居,你膽子這麼大?」
阿松猝然放下帷幕,轉身退後一步,見來人正是提早離開的皇帝。他裘衣不知道扔哪裡去了,身上是一襲窄袖襴袍。北朝的人穿著類胡風,更顯得男人高大矯健。
阿松做出一副受驚的表情,慌忙下拜,「陛下……」
皇帝握住阿松的手腕,把她拉到面前,欣賞著她泛著芙蓉色澤的臉龐,皇帝笑道:「聽說元脩在秦淮河上見到你,有花風漾漾,明月濯波,元脩還當你是花妖變的。」
阿松迅疾的心跳平復下來。這是她初次得以近在咫尺地打量桓尹——她覺得,他生得不討厭,甚而有點讓她想起薛紈——她嘴邊便露出一抹篤定的、自矜的微笑,將皇帝輕輕推開,阿松撫著領口,往外不經意地一瞥,「外頭朗朗乾坤的,陛下也眼花了?」
皇帝放開阿松的手,坐回案邊,捧了盞冷茶在手上,含笑的目光在阿松身上流連,「沒眼花。我看得清楚,你不是花妖,是人。」他坐得端正,眼神卻輕佻了,「是活色生香的美人。」
阿松幽幽地說:「樊將軍說,陛下親口下令,要抓妾來建康請罪,妾請過罪了,能放妾回建康了嗎?」
皇帝一把將阿松拽到腿上,笑道:「不能。」
阿松攔住他的手,「這是太后的地方。」
「外面有人盯著,沒人敢闖進來。」皇帝被她半真半假地推拒著,愈發心癢難耐,他在她頸側深深一嗅,「這裡不行?去我那裡?」
「妾是壽陽公的夫人。」
皇帝冷哼一聲,「我說他是壽陽公,他就是壽陽公,我說他是階下囚,他就是階下囚,」輕輕捏了一記阿松的下頜,他戲謔道:「怎麼,你要替他守貞?」
阿松臉一別,拂開皇帝的手,裙裾微盪,她旋身自皇帝膝頭退到一邊,笑吟吟道:「都說妾是個不祥的人,妾可不敢害得陛下被朝臣攻訐。」對皇帝施了一禮,便翩然往外去了。
皇帝有些惱怒地看著她的倩影,不禁喝了幾口冷茶,卻更口乾舌燥了。坐了半晌,他嗤笑道:「吊我胃口?」搖搖頭,也踩著梅瓣離開了御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