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飛西園草(一)
2024-10-08 16:58:07
作者: 繡貓
低低的啜泣聲把阿松從夢中擾醒。
她睜開眼,厚密的帘子將天光遮得嚴實,馬車裡有些難辨日夜的昏暗。一路北上,車裡換上了柔軟的絨氈,但夜以繼日地蜷縮在這方寸之地,阿松的肢體早僵硬了。她腦子昏沉地坐起來。
哭的人是元脩的長女元愗華。
廢后王氏自戕的那一夜,元愗華被樊登點名要隨元脩北上,她遭受了雙重的驚嚇,從建康到洛陽,日也哭,夜也哭,阿松和她同一輛車,簡直要聽得耳朵生繭。
見阿松醒來,愗華往她身邊偎了偎。在棲雲寺兩年,她對阿松要比旁人親近。「阿松,我害怕。」
「怕什麼?」
「到洛陽了,」愗華揪著濕透的綾帕,「他們說,明天還要進宮謝恩。」
阿松掀起車簾。這一行有樊登的儀衛前導,道上的閒雜人等被驅趕了開,梧桐葉上染了蒼茫的霜色,青石板路格外的寬闊,連天際也愈發遼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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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瑟的寒風送來金鐸鏗鏘的聲音,在暝色掩映的樓宇間迴蕩。
這聲音阿松是熟悉的,她心跳了一瞬,忙伸著腦袋去問外頭的隨從:「洛陽也有佛寺?」
「有,這幾年越來越多。」隨從也聽著風中的鏘鏘聲,「這是永寧寺的金鈴。還有建中寺,長秋寺,瑤光寺,多著了。」
大概北朝的皇帝也信佛,信佛的人,性情總是寬和些——這一程見寺院林立,與建康無異,眾人提起的一顆心總算略放下一點——壽陽公人還沒抵達洛陽,皇帝已經將宅子賜了下來,就是御道北延年裡一座舊日王府,十分宏麗。眾人一路舟車勞頓,夜裡安頓無話,次日天蒙蒙亮,便被宮使迎著,忐忑不安地進了宮。
群臣們序列丹墀,正在交頭接耳,忽聽一聲高亢的通傳,稱壽陽公覲見,不禁都停下話頭,往身後看去。
昔日的南朝皇帝元脩,換過了一身單薄的布衣,散發覆面,在各色目光中慢慢走上殿。不知是畏懼,還是因為清晨的寒氣,他的身軀有些微微顫抖。
「罪臣元脩見過陛下。」
皇帝頗有些好笑地看著元脩——他和元脩年紀相仿,但相比階下這位面色頹然,瘦了一大圈的壽陽公,皇帝要顯得神采飛揚,志得意滿得多。
「壽陽公這是幹什麼啊?」皇帝故作不解,想到元脩那些殘暴弒殺的名聲,他掩下一陣冷笑。
「臣有罪。」元脩只說得出這一句。他還不習慣對別人卑躬屈膝,叩首的動作略有些笨拙。
「你守護祖宗的基業,何罪之有?」皇帝和顏悅色,安撫了元脩一句,便命他起身。隨元脩一同被押解至洛陽的幾名宰臣,謝羨、劉應湲等也依次上來拜見,被封了不大不小的官,各自作出感激涕零的樣子,夾雜在群臣之中,齊聲稱頌皇帝仁德。
皇帝見識過了元脩本人,滿足了一番好奇心後,便心不在焉了,聽著群臣還在一聲聲高呼「陛下聖明」,他不耐煩地轉過頭去,見元脩在隊伍之中,凍得面白唇青,暗自一笑,對內侍道:「請壽陽公去側殿,換一身禦寒的衣袍。」
「樊登,」皇帝對著這名南征的大功臣,才真正高興起來,他將樊登請功的奏摺翻看了看,說:「薛紈在哪?」
薛紈尚無品級,穿著一身普通戎服,自隊尾走了出來。皇帝見他年輕英俊,也來了興致,本來屁股都抬起來想走了,又坐了回來,仔細打量著薛紈——在南朝為細作這種內情,是不便公之於眾的,皇帝只笑道:「你才二十多歲?你很了不起啊。你是什麼出身?」
薛紈坦誠道:「臣自幼便是個孤兒,沒有什麼出身。」
皇帝「哦」一聲,有些意外。「聽說你身手很好?」
薛紈自然是一番謙辭,樊登忍不住替他說道:「薛紈一柄劍,可以稱得上獨步天下,萬夫莫敵。」
「你別吹噓。」皇帝不信,「把你的佩劍給他。」
樊登腰側的佩劍是青玉劍,裝飾所用,並不鋒利,薛紈便接了過來,退至殿外,皇帝率群臣站在廊檐下,見薛紈單手執劍,隨意挽個劍花,陡然寒芒暴射,一陣勁風捲起玉階下的薄霜,如落花飛絮般漾瀠,霧氣中皇帝睜大了眼,還什麼都沒看到,聽見砰一聲脆響,燈柱上的琉璃罩碎片四濺,薛紈忙收了手,上前請罪:「臣該死。」
皇帝定睛一瞧,他手上的玉劍卻完好無損,不禁咋舌道:「是劍氣震碎了燈罩?」
薛紈道:「是。」
皇帝喃喃道:「果真是萬夫莫敵。」瞬間對薛紈另眼相看了。原本給薛紈的賞賜還在猶豫,至此他有了念頭,說道:「先封你個五品武散官,暫在御前聽候差遣,等日後光明正大立下戰功,再讓你領兵。」
「謝陛下。」薛紈謝恩。
皇帝在這裡已經耽擱了許久,耳畔侍者還在囉里囉嗦地宣讀給眾將領的賞賜,他也不耐煩聽了,說聲:「更衣。」便繞至殿後往內宮去了。
阿松坐在皇后殿上。
桓尹的皇后生得雍容端莊,但似乎是個心事很重的人,見到遠道而來的元氏女眷們,並沒有多好奇,只淡淡招呼一聲,便不開口了。寂靜無聲的殿上,唯有宮婢來回走動的窸窣輕響。愣了半晌,她才打起精神,隨口問了愗華幾句年紀、喜好等,有意無意地,她沒有搭理過阿松。
皇后是世家出身,大抵看不起她這樣的。也或許是因為皇帝親口點了華濃夫人,觸怒了皇后……阿松心知肚明,她管住了自己的眼睛,只專心致志地盯著牆角的玉漏。
滴答的聲音喚醒了沉思中的皇后,她將指尖的冬棗放回玉盤,有些厭倦地問宮婢:「去看看壽陽公是不是準備出宮了。」
這是趕客了——阿松適時站起身。壽陽公是自縛進宮請罪的,她也沒有濃妝艷飾,只穿著布衣,烏黑的頭髮襯著一張潔白秀美的臉頰。至此才抬起眼來,是一雙波光瀲灩的,脈脈含情的眼睛。
只瞥這一眼,皇后更討厭她了。
「殿下累了,妾先告退。」阿松微笑道。
皇后頷首,嘴角扯了扯,「慢走。」
「陛下駕到。」阿松等人剛離去,皇帝便迫不及待地趕了來。
見只有皇后在,他一怔,目光不禁四處逡巡了一下。
「陛下在找什麼?」皇后佯作不知。
「沒什麼。」皇帝怕露了行跡,只能訕訕一笑,在皇后身側坐了——一眼瞧見還沒來得及撤走的茶器,他意識到元氏的女眷們剛走,頓時後悔不迭。把元脩在殿上惺惺作態的樣子當笑話似的講給皇后,他斟酌著言辭,試探地問:「他那些女眷們,是不是也那樣狡猾?」
皇后笑道:「女眷有好些,不知道陛下說的是哪一位?」
皇帝也一笑,往椅背上一靠,隨手拈了枚冬棗吃了,說:「聽說元脩廢后生的女兒及笄了,長得怎麼樣?」
皇后有些意外,說:「沒仔細看,大致還不錯,」睨了皇帝一眼,她意有所指地強調一句,「陛下,她可是元脩的女兒。」
「我想把她嫁給樊登的兒子,」皇帝笑著搖頭,「你當我想幹什麼?」
皇后鬆口氣,不禁臉上也帶了點笑,「年齡、相貌倒也匹配。」皇帝吃完了冬棗,揩了揩手,掌心在皇后肩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皇后被他這柔情的動作卻惹得一陣委屈,推開皇帝,嗔道:「人都走了,你乾瞪眼也沒用,走吧。」
皇帝假裝沒聽懂她的揶揄,在案上輕輕一拍,算是拿定了主意,「和元氏的婚事,就這麼定了,我回頭就跟樊登說一聲。你也跟元氏透個口風,叫她來謝恩。」
皇后起身,送皇帝出殿,「陛下放心。」
這種事交給她,皇帝放心的,皇后從來都是個深明大義的人。但皇帝今天心裡莫名地不痛快,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皇后。他三十多了,依舊英氣勃勃,目蘊精光,不是個好糊弄的性子。皇后心裡發緊,纖秀的眉頭不覺蹙了起來。
「讓檀氏也一塊來謝恩。」皇帝溫柔地在皇后眉心撫了撫,語氣里有幾分不容置疑的蠻橫,「下次別急著把她弄走,嗯?」
皇后靜靜地看著他。知道他不快,她把那些幽怨、憤懣的情緒悄悄藏起來,對他躬了躬身,俯首帖耳地說:「是。」
皇帝這才滿意地離開。皇后回到殿中,一掌掀翻了盤子,紅玉般的冬棗滾了滿地。
回到壽陽公府,皇帝的賞賜也隨後而至。他對元脩頗為慷慨,賞了美人數名,金玉無數,賜婚的旨意透露出來後,愗華嚇得花容失色——她雖然膽小,卻也對樊登攻破建康一事刻骨銘心,哪肯去嫁他兒子,慌忙到了元脩面前哭哭啼啼地哀求他。
元脩屏退左右,勸了幾句,愗華只是不聽,元脩冷笑道:「正是因為建康淪喪在樊登手上,他才要把你嫁去樊家,好籠絡江南民心,否則要你來洛陽做什麼?嘿嘿——莫說你只是我的女兒,就算他要我的女人,難道我敢不乖乖奉上?」擔心傳入桓尹口中,他也不敢多說,只呵斥了愗華幾句不知好歹,便將她趕走了。
自建康來一路,元脩便沒有再看過阿松一眼,自此,他更是不肯和阿松共處一室了,當夜便召了桓尹所賜的美人來,在堂上縱情聲色,飲酒作樂。
阿松從建康城破時,就整天生活在愁雲慘霧中,聽到堂上鶯聲燕語,彈絲品竹,她總算活過來了!伏在窗邊探出半個身子,她興致勃勃地張望著堂上彩衣翩翩的倩影。
洛陽的女人,髮髻梳得高,又厚又密的烏髮如雲般堆在發頂,簪著步搖、花鈿、釵子,各式絹花,真是南金翠翼,明珠星列。論奢華繁盛,尤以宮裡的女人為勝。皇后的神態姿勢、衣飾髮髻在腦子裡縈繞許久,阿松噗一聲笑出來。
愗華含著淚道:「你笑什麼?」
阿松睨她一眼,微微上翹的眼角溢出一絲小小得意。
北朝的女人,自街頭巷尾,到深宮內苑,哪有誰是剃頭的?她自進洛陽開始,心思就在女人們的髮式上盤旋。
有人在偷偷地愛著我呢。
洛陽又有什麼可怕的?即便她孑然一身。
阿松笑吟吟地想。她款款起身,合上了窗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