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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同塵與灰(二十)

2024-10-08 16:58:04 作者: 繡貓

  闔宮的人都靜默著。樊登沒有像南豫州叛軍那樣縱容士兵四處燒殺搶掠,才經歷了無數場鏖戰,他在殿前踱了幾步,言語間和和氣氣的,仿佛是個禮節備至的遠方來客,不沾一點血腥氣。「聽說南朝的宮裡堆金疊玉,走鸞飛鳳,連御用的夜壺都嵌的瑪瑙,卻讓叛軍糟踐成這個樣子,真是可惜。我們要是早點到,也不至於讓建康百姓生靈塗炭了。」

  他嗟嘆一陣,見道一在一群畏畏縮縮的宮人中格外顯眼,初升的月華照在臉上,那清冽的目光,不躲不閃地盯著自己,樊登微惱,指著道一問:「這又是哪位高人?」

  薛紈道:「這位是天寶寺的道一師父。」

  樊登「哦」一聲,「仿佛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是檀侍中的愛子,」薛紈望著阿松二人,意味不明地一笑,「也是華濃夫人的……尊兄。」

  「原來如此。」樊登沉吟著,原本要發作的,也忍了,若有所思地瞧了道一一眼,他轉而對阿松道:「南豫州叛軍的賊首已經伏誅,夫人不用再躲躲藏藏了,請回華林蒲吧。」

  阿松立即搖頭,往道一身邊躲了躲。

  樊登恍然大悟,笑道:「夫人別怕——原來你還不知道,元脩在南山自縛請降,陛下不僅不降罪,還下詔封他為壽陽公。在下是特地來迎接壽陽公和家眷去洛陽的。此去洛陽,千里迢迢,夫人回華林蒲好好歇一歇,才好啟程。」

  這是一名統帥千軍萬馬的將領,即便笑呵呵的,說起話來仍是不容置疑的強橫味道。阿鬆緊緊抓住道一的手——袖子裡,他的手也沒有溫度,靜靜地任她抓著。阿松膽氣很壯,她大聲道:「我不去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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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登搖頭,「陛下特意囑咐,要好好地請華濃夫人去,臣怎麼敢違命?」

  好像一夕之間,華濃夫人的大名就傳遍了天下。若在平時,阿松一定說不出的得意,此刻聽到夫人這兩個字,她便要膽戰心驚。她頭搖得更堅定了, 「我在洛陽舉目無親,去幹什麼?」

  樊登雖然不耐煩,奈何奉了聖旨,也不敢太放肆,他耐著性子笑道:「華濃夫人,怎麼能說舉目無親?陛下對壽陽公尚且禮敬十分,何況是夫人這樣的美人?」他笑著環視四周的殘牆斷垣,對北朝的繁盛很是驕傲,「漢家伊洛九重城,御路浮橋萬里平。我們洛陽,蘭台桂戶,雕梁繡柱,並不比建康差——在下認為,比建康更勝一籌。聽說壽陽公元後早被廢黜,昭容也被叛軍擄走,以後萬千種榮寵,獨屬夫人一個,你不去,難道要在這廢墟之中做個無人問津的廢妃嗎?」

  阿松心亂如麻,不禁抬起頭來,去探尋道一的眼神——自樊登闖入,他便靜靜站在她身邊,一言不發。樊登身邊聚集的火光,驅散了如霜的月華,他的諱莫如深的眼神後,有種咄咄逼人、快被火光燃燒殆盡的沉默。在這令人窒悶的無言凝視中,阿松鼓起勇氣,試探地問他,「你想去洛陽嗎?」

  道一眼裡迸射出一種早知如此的尖銳諷笑。他搖一搖頭,堅決地掙開阿松的手,他退後一步,客客氣氣地對她說:「夫人一路保重。」

  「我不去!」阿松被道一甩開手,瞬間慌神了,她急得要把心掏給他,「你不去,我也不去。」

  「道一師父若是駕臨洛陽,陛下一定也奉為貴賓。」樊登不失時機地開口了,「我這會想起來了——原來洛陽最近風行的幾卷佛經都是你的譯本,師父年紀輕輕,佛法精深,連宮裡的太后、諸位妃嬪都讚不絕口呢。」

  「將軍不必為小僧費心。」道一委婉地謝絕了樊登的邀請。

  「哦,那師父請自便。」樊登對道一是格外地禮遇。

  「我也不去,你們走吧。」阿松斷然道。

  樊登從兄妹的爭執中悟出了點不一樣的味道。他呵呵輕笑,說:「聽說夫人只是被檀侍中收養的孤女,又何必對建康留戀不舍?」他對道一意味深長道:「師父勸一勸夫人吧。陛下親口點了華濃夫人的大名……抗旨的大罪,連在下都承擔不起。」

  他沒再和阿松多費唇舌,手一揮,便率侍衛們到宮門外等候。

  阿松茫然地站了一刻,見月華中道一那條孤立的身影一動,她慌忙拽住他袍袖,「你去哪?」

  「出宮。」

  阿松失聲道:「那我呢?」

  道一垂眸看著她,他的臉冷淡自持,「你自便。」

  阿松一顆彷徨的心猛地墜了下去,她求助似的望著他,「我不想去。」

  道一搖頭,「樊登是奉旨而來,恐怕不容得你不去。」

  這種毫不加掩飾的漠然,令阿松刺心切骨,她不管不顧,要去奪他的劍,「樊登又算什麼?北朝皇帝又算什麼?你不是劍術天下無敵嗎?你為什麼不去殺了他們?」一把劍握在道一手裡,她咬牙切齒,卻不能撼動他分毫,狠狠推了他幾把,「你願意為了不相干的袁夫人拼命,為了沒用的皇后拼命,你不願意為了我抬一根手指頭……」

  道一巋然不動,他的聲音很冷淡,「你不值得。」

  「什麼?」阿松難以置信。

  道一又說:「你不值得我拼命。」

  阿松跳起來去揪他的衣襟,她恨死他了,恨得不惜用最惡毒、最刻薄的詞眼去罵他,「你這個貪生怕死的窩囊廢,你怕薛紈,怕樊登,你怕北朝的皇帝要你的命,你連元脩都比不上!把自己的女人往火坑裡推,你也算個男人,呸!你不敢去,把劍給我,我殺不了樊登,我就自盡……」

  道一不僅沒有觸動,反而微微地一笑,「即便這天下都傾覆了,你又怎麼可能自盡?死人如何去看洛陽的蘭台桂戶,雕梁繡柱,去享受萬千於一身的榮寵?你真的不想去,我死也會攔住樊登。你既然想去,我又何必多此一舉,攔了你的前程,徒惹你日後怨恨?」

  「你胡說!」阿松尖利的嗓音響徹玄圃,「我不去,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你去跟樊登說吧,」道一把袖子從她手裡扯回來,還心平氣和地安撫了她一句,「樊登有北帝的旨意,不會慢待你的,你不用怕。」

  阿松追了他兩步,忍著奪眶而出的眼淚,「你去哪?」道一沒有回答,她又尖聲叫道:「你不管我,我就去洛陽,你別後悔!」

  道一停了片刻,穿過廊蕪,往宮門外走去。

  「道一師父,」樊登被侍衛簇擁著,正在宮道上踱步,見道一出來,他沒有阻攔,目光在道一的佩劍上一逡,他似有所悟,「要去彭城嗎?」

  「將軍,」道一頓了頓,對這位手握大權的北朝將領低了頭,「將軍明察秋毫。」

  「別去了,」樊登躑躅片刻,說,「檀侍中在彭城寧死不降,被身邊的將佐戕害了性命,陛下有感於他忠義,追封為武安公,特令厚葬。」

  道一的表情瞬間凝滯了,一張臉在火光中比雪還白。

  樊登對他倒頗有些同情,點點頭,說:「等棺槨到了建康,我再派人請你去城外迎接。」

  「多謝。」良久,道一唇間慢慢吐出兩個字。

  目送道一離去,樊登鬆口氣,轉而對左右道:「請華濃夫人去華林蒲。」

  樊登人馬一散開,宮裡頓時喧騰起來。經歷了叛軍肆虐,宮人們面對秩序森嚴的北朝士兵,麻木中又略感欣慰,各自領命去收整各處宮室給樊登等人暫住。三更半夜的,各位妃嬪、公主們也被傳到殿上,樊登點了幾名特別年輕貌美的,命與壽陽公一起押赴洛陽。

  這一趟,有薛紈率領禁軍裡應外合,樊登得以不費吹灰之力攻入建康,對薛紈大力讚揚,「這次南征,陛下論功行賞,你當為第一位。」

  薛紈忙道:「不敢。」

  他忙了幾個日夜,渾身沾滿血汗,額頭上的疤還格外顯眼。樊登笑著打量他,昔日的無名小卒,眼見要平步青雲,躋身朝廷了,樊登也頗有籠絡之意,「你離開洛陽,有幾年了?這幾年不好過吧?」

  「有八年了。」薛紈苦笑一聲,這些年,沒有一夜敢合眼的,緊繃到極點的神經驟然放鬆,反倒有些不適。這其中的滋味,又怎麼能在樊登面前傾訴?他笑道:「屬下記著陛下和將軍的英明神武,從無畏懼。」

  「足尖踩在刀刃上,又怎麼會不畏懼?」樊登揚聲大笑,「你年紀輕輕,卻很老道呀。」

  薛紈笑道:「屬下都是肺腑之言。」

  有士兵進來,問廢后王氏要怎麼處置。樊登沉吟道:「雖然是廢后,但陛下的意思,大概是要立元脩的長子元竑,她是元竑的生母,也不要虧待了她。聽說她被叛軍抓住,狠狠折辱了一番?」

  薛紈沉默了一瞬,說:「是。」

  元脩殘暴,樊登對他的妃嬪們並沒有多少同情,「建康儘是昏庸之輩,南朝又如何不敗?」他嘲諷地說。

  薛紈敷衍了樊登幾句,告辭離開。經過玄圃時,他略一躊躇,走進樊登安置王氏的側殿,殿上只有寥寥幾名宮婢,被薛紈屏退。

  王氏已經從被叛軍凌辱的驚懼中恢復過來,只是精神不振。她散亂著頭髮,臉色蠟黃地躺在枕上。和薛紈經年不見,她的眼神里有一絲憤恨,又有一絲疑惑。「你……降了北朝了?」

  面對這個可憐的女人,薛紈神情里竟有了一點昔日的溫和。知道王氏最掛念的是兩名子女,他說:「陛下有意令大殿下繼位,大公主也安然無恙。」

  王氏點頭微笑,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滑下來。見薛紈不再冷酷,她重燃了一絲希望,抓住他的手,哀求道:「我是沒臉再待在建康了,竑兒繼位後,別人只會恥笑他的母親……你帶我走吧,念在我們昔日恩情的面子上。」怕薛紈不肯,她急急地說:「當初不是我薦你進太子府,你又怎麼能有今天?求你,就當報恩,帶我走吧。」

  薛紈無奈道:「我自己在刀刃上行走,朝不保夕,你跟著我,沒有安生日子過。」

  王氏只當他推諉,急著用胳膊撐起身子,顫抖的雙唇湊近他耳畔,「我那一天在元脩的寢殿裡找到了他的國璽,當初元氏南渡,自洛陽帶走了傳世國璽,歷經百年,桓尹一定想把國璽找回去。我遇上叛軍之前,把它丟進了正殿外的水井裡,誰都不知道。你帶我走,把國璽獻給桓尹,好謀份前程。」

  薛紈道:「你就是為了找這個,才遇上了叛軍?」

  王氏把他當浮木似的緊抓在手裡,「道一問我,我都沒有告訴他。只有你知道,你就承我一份情,救我一命吧。」

  王氏懇求的目光中,薛紈推開她,搖頭道:「我不能帶你走。」

  王氏的眼光頓時渙散了,她噙著眼淚躺回枕上,喃喃道:「我是要逼我死……」

  「你就當我對不住你吧。」薛紈在王氏翻來覆去的呢喃聲中,起身走出殿外,叫了兩名心腹侍衛,命他們去井裡打撈國璽,在玄圃才等了一會,忽聽殿中有人尖叫,他微微一驚,忙折回側殿。

  床兩側帷幕低垂,王氏髮髻高挽,一襲皇后禮服穿得嚴整,靜靜地躺在枕上,抹得脂紅粉白的臉上,透出死一般的氣息。

  她自盡多時,已經氣絕了。

  她才三十餘歲年紀,冰冷的肌膚尚且光潔。在那樣華麗的裝飾下,面孔上透著一絲安詳的靜美。

  薛紈沉默地坐了半晌,手在她臉頰上輕輕碰了碰。宮婢在旁邊慌亂的走動聲驚醒了他,他收回手,說:「稟告樊將軍一聲,把她葬了吧。」

  因為是廢后,樊登也沒有大費周章,只說聲知道了,便命人將王氏裝殮了,擇日下葬。薛紈領命,放開王氏,在殿外趁著夜色孑然徘徊,忽聽腳步聲,見兩名侍衛趕了回來,如獲至寶地將一團黃綾奉上。

  薛紈手指解開黃綾,見巴掌大的一方玉璽,在月色下光華流轉,散發著瑩潤的色澤。這是山河崩解,南北分據時的洛陽失物,象徵著天下一統的至高權柄。

  薛紈將玉璽在手中把玩片刻,聽見身後響動,是宮人們用被褥裹著王氏往殿外而來。

  「慢著。」他屏退了眾人,掀開被褥,將黃綾包裹的玉璽放在王氏胸前,厚重的皇后禮服,遮掩了玉璽的輪廓。看了一會,他重新掩住了王氏的面容,看著宮人將她移進棺槨,死者的容顏和那點隱約的光華,徹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廢后王氏自盡了。」宮婢對阿松悄悄說。

  阿鬆動作遲滯了一下,瞧著銅鏡里的面容。她的年紀,才堪堪到王氏的一半,那樣鮮活嫵媚的眼神,丹霞染就的朱唇——為什麼要死呢?是怕去洛陽嗎?她鎮定地拿起螺黛,細緻地描繪著鴉羽般的眉毛。

  我才不死呢。誰來我也不怕。她暗暗地叮囑自己,側臉對著銅鏡,挑起了纖細的長眉。

  這一轉臉,餘光瞥見了薛紈。

  他站在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宮裡所有的女人都在哭,大概只有你還有心思濃妝艷抹了。」

  阿松揚起臉,在銅鏡里睨著薛紈慢慢走近的身影。

  樊登之下,也就他了,在禁宮裡來去自如,他很有一番春風得意、揚眉吐氣的姿態。

  阿松眼尾不屑地瞥了他一記,「有什麼好哭的?」

  薛紈說:「被拋棄的女人,大致總要哭幾場的。」

  薛紈壞心,故意地往她傷口上撒鹽,阿松沉下臉,狠狠啐他一口。

  薛紈到了阿松面前,捏住她下頜,強迫她轉過臉來,好整以暇地端詳著她。

  阿松被他的灼灼目光看得心虛——如他所言,她是哭了,才剛還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大場,連脂粉都衝掉了,只好蓋了一層又一層,好遮掩那紅腫的眼皮。「看什麼?」她冷嗤一聲,把薛紈的手甩開,對著銅鏡嘀咕一聲:「北蠻子。」

  阿松和宮裡的女人一樣,對未知的洛陽有深深的畏懼。薛紈哂笑一聲,「怪誰呢?樊將軍進城前,我就要你跟我一起走,你不肯,還要恩將仇報。」他咬牙摸了摸額頭上的傷口。

  「呸。」阿松拿起口脂,輕蔑地說:「我幹什麼跟你走?你也……」

  一個「配」字還沒出口,被薛紈擒住後腦,猛地攫住了口舌。他這人又蠻橫,又熱烈,阿松被制住雙手壓倒在地上,只覺得自己要被滅頂的氣勢吞沒了,急得面紅耳赤,奮力幾腳踢開薛紈,連滾帶爬地躲到一邊,一雙眼裡噴火似的瞪著他。

  薛紈抹了一把唇邊鮮紅的口脂,氣息微定,他笑道:「我的嘴臭不臭?」

  阿松早忘了罵他嘴臭的話,她怒不可遏地抓過螺黛丟去薛紈頭上,「你再不滾,我叫樊登來!」

  「夫人息怒。」薛紈懶洋洋地告了罪,離開了華林蒲。

  壽陽公被從南山紫泉行宮迎回建康,還沒來得及進宮,便被樊登催著要回洛陽去了。隨行又有文武重臣、宮嬪子女,人人都是以袖障面,羞慚不已,唯有華濃夫人明艷照人,昂首挺胸地上了馬車。

  一行隊伍,迤邐數里,旗幟招展地往城外緩緩而行,阿松正在車裡發呆,忽聽沿途百姓嗚咽的哭聲中,有悠悠的梵音在天際迴蕩,她問宮婢:「又是誰在發喪?」

  「是武安公。」宮婢道,「樊將軍還問,夫人的馬車是不是要略停一停,去檀家看一眼。」

  阿松怔了一會,才想起武安公是檀濟。她掀起車帷,見紅柿般的秋陽下,白幡如低垂的流雲般在天際拂動,在穿白麻喪服的人群中,道一的一身緇衣帶著秋意的肅殺。他走到樊登馬前,對樊登雙掌合十,施了一禮。

  委婉地拒絕了樊登要親自去弔喪的盛情,他淡淡地一笑,退至道邊,和建康百姓夾雜在一起,看著壽陽公的隊伍慢慢往北行進。

  阿鬆緊緊盯著他,待到快行駛至道一身邊了,見他面孔微微一動,仿佛要轉過臉來,阿松迅疾地放下車帷,躲回了車裡。

  我怎麼這麼傻——他連一滴眼淚都沒有。阿松默默地想,她茫然若失地靠在車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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