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同塵與灰(十九)
2024-10-08 16:58:01
作者: 繡貓
道一把阿松放在床上,起身的時候,阿松戀戀不捨地拽住了他的袖子。她的臉頰還泛著桃粉的色澤,眼裡氤氤氳氳,那樣熱切的情意,任誰看了都要迷醉。
道一目光和她觸了片刻,事已畢,他的眼神是清醒的,審慎的。他沒有回應她的挽留,把袖子扯回來,走出去了。
阿松默不作聲轉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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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實有點疲憊,想到道一那些無情的話,也有點悶悶的難受。可是她不甘心,躺在床上仔細地回味著他的眼神,動作……他臨走時還替她掩上了衣裳——阿松的紅唇微微彎了起來,一道晨光穿透清霧,把她的臉頰照得晶瑩剔透。她在晨光中舒展著身體,懶洋洋地眯上了眼。
他還是愛我的,愛我愛的要發瘋呢。阿松信心滿滿地想。
腳步聲又來了,阿松一咕嚕翻身起來,精神奕奕地看著道一。
道一端了兩碗薄粥放在她面前。阿松飢腸轆轆的,捧起一碗狼吞虎咽,眼睛還盯著另一碗。道一往她面前一推,她也不客氣,瞬間兩碗薄粥進了肚子。「沒有肉嗎?」她摸著癟癟的肚子,眼巴巴的。
「沒有。」道一說。無家可歸的宮人們都在玄圃避難,坐吃山空,餘糧頃刻告罄了。
阿松張著嘴,訥訥的,「我把你的也吃了?」
「我不餓。」道一收拾了碗筷。
阿松悔死了,恨不得摳著嗓子眼把剛吃的吐出來。她剛剛才覺得他盛氣凌人,英俊無比,這會立即又覺得他清瘦了,落魄得讓她心疼。她下床追著他,自告奮勇,「我去外面給你找吃的。」
她還穿著那件皺巴巴的長衫,大喇喇地露著兩隻瑩白如玉的小腿。道一把她打橫抱起,放在床沿,「你坐著吧。」他臉色還是難看,但語氣緩和了。
阿松已經認定了道一對她情深不移,他的每個動作都讓她愈發篤定。坐在床沿上,她笑眯眯地翹了翹腳。
道一端著水進來了,「洗腳。」
阿松乖乖答應一聲,把一雙腳伸進水裡,胡亂攪了攪就拎出來。她抱著兩隻白生生的腳,眼睛追著道一,見他關上門,把身上的緇衣、褲子一起脫下來丟進水裡。自窗紗透進來的晨光照在他的結實的肩膀上,胸膛上,阿松「嘻」笑了一聲,作勢要捂眼睛,「你……」
「我不要臉。」道一替她說完,徑直走過來,把她沾滿了血跡和灰塵的長衫也脫下來,在水裡搓了搓,晾在窗口。他堂堂檀家的郎君,錦衣玉食地長大,現在做起這些瑣事來,動作也很熟練了。阿松眼睜睜看著,覺得自己心要碎了。她見不得他吃苦,見不得他落魄。
「在寺里沒有人服侍你嗎?」阿松顧不得剛洗完腳,她跑下來,抓住道一的手,淚光閃閃地看著他,「你別洗,我給你洗,我還給你做飯煮茶,裁衣灑掃。我現在什麼都會幹。」
道一握住她的手——他緊繃了一夜,憋了滿腹的鬱氣,到這會才有點釋然了、輕鬆了。阿松的話太動聽,他不禁也微笑了一下,但嘴上沒留情,「怎麼,當夫人不好,又想當個服侍人的奴婢了?」
又提這個。阿松不愛聽,她扭過身,往床邊一坐,道一推了她一把,用被子蓋住兩個人的身體。阿松背對著他生了會悶氣,轉過身來,伸出手指,在他胸前的牙印上慢慢摩挲著,她抬頭看著他,說:「你再剃我的頭髮,我一定不咬你了。」
道一反問:「我為什麼還要剃你頭髮?」
兩個人身體這樣親密相依,他話里還透著疏離的味道。阿松鼓了一下嘴,琢磨了會,說:「皇帝要是死了,你就不用再當和尚了吧?」
道一不置可否,卻問:「他要是不死呢?」
阿松睜大眼睛看著他。她這雙眼睛,真直率,真澄澈,掩藏不住絲毫的猶豫和心虛。和他視線一觸,她飛快地眨了一下眼,「那你就殺了他。」她斬釘截鐵地說,柔然人的冷酷和少女的柔情在她臉上融合了。她把臉貼近他胸膛,紅唇徐徐吐芳,是誘惑人的情絲,「沒有他,你不用做和尚,我也不用做夫人了。」
道一輕輕笑了笑,他搖頭,「我殺不了他,我也不能殺他。」
「為什麼?」阿松急了。
道一看著她,眼神有點冷,「弒君是罪連九族的大罪,你不知道嗎?」
我沒有九族……阿松默默地想著,她煩躁起來。轉眼見道一那張漠然的臉,她又慌了,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她又使出甜言蜜語,撒嬌討好,道一反應都很冷淡,她愣了一會,笑嘻嘻地把手放在他身上,柔軟的身體靠了過去,「好哥哥,」她捏著嗓子叫他。
她主動把自己的身體獻給他。道一沒有拒絕。他一翻身,把阿松按在了床上。
玄圃的日子雖然難熬,但宮人們還沒有徹底絕望。他們從早到晚留意著一牆之隔的御街上的動靜。聽見兵戈響便要喜憂參半,怕的是叛軍,盼的是皇帝自南山返京。
皇帝健在,還率領著大批的禁衛,百姓們總是抱了些希望。
可叛軍在城裡肆虐了半月,始終不見禁軍的蹤影,只有皇帝自南山傳了幾道詔書,要將作亂的南豫州刺史及其隨眾捉拿治罪。後來有消息傳來,皇帝自南山返回京城的途中,被叛軍所殺,連幾名皇子也被殺了個乾淨。
宮人們覺得天都塌了,在玄圃哭得驚天動地。阿松急著要從道一嘴裡扣出話來,越發努力地討好他。她自來了玄圃,便扮做內侍住在了道一的廡房裡,道一也並沒有很避人耳目。
誰看到阿松那個狼狽的樣子,會猜到她是華林蒲的華濃夫人呢?
門被拍得「哐哐」響,阿松正把道一的衣襟扯得松鬆散散,道一按住她的手,不耐煩道,「誰?」
「道一師父。」是公主那嬌怯怯的聲音。
阿松不高興了,扯住道一衣擺,咬他的耳朵,「別理她。」
道一推開她,理了理衣襟,往外去了。沒說兩句話,公主突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副隨時要暈倒的樣子,道一被迫放了她進來。
裝的。阿松心想,頓時怨氣橫生,衣裳也不整好,揚起下頜,她坐在床上,氣勢凌人地看著公主。
「道一師父,救救我阿娘,」公主嚎啕大哭,「她說出去打聽消息,一天了還沒回來。」
道一微怔,「殿下別急,」把公主扶坐下來,他皺眉思索了片刻,轉身就從床底下摸出一把劍來。
阿松顧不上置氣了,她尖叫一聲,拔腳追了上去,在院子裡攔住道一,「你別去!」
道一臉色有些沉肅,「一天沒回來,可能是遇上叛軍了。」
阿松是親眼見過薛紈在叛軍刀下受傷的,她抓住道一的胳膊不許他走,「他們人好多,你打不過的。」想到當初道一在棲雲寺重傷,阿松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你為了袁夫人,差點都死了!她連皇后都不是了,你不要管她!」
「她曾貴為皇后,你知道落在叛軍手裡是什麼下場嗎?就算不是皇后,她還是大皇子的生母,」道一眼裡凝著冰冷的光,「人命在你看來,就跟草芥一樣嗎?這裡是建康,不是柔然。」
阿松被他一句刺得啞口無言。眼睫漸漸濕潤了,她一跺腳,咬牙說:「我去,他們要抓華濃夫人,我去把她換回來。」
「別傻。」看見阿松的眼淚,道一表情柔和了。頓了頓,他在她臉上輕輕一撫,把她推回去,自己拎著劍走了。
那一撫,讓阿松心裡甜絲絲的。
他一定還是愛我的。她手停在自己臉頰上,微微一笑,慢慢走回房時,卻見公主還在房裡哭哭啼啼,許多宮人驚慌失措地來看究竟,阿松簡直恨不得給公主一個大耳光。硬是忍住了,她一轉身,又去了玄圃宮門上,望眼欲穿地望著道一去的方向。
日暮的時候,道一抱著王氏回來了。
王氏被幾名殘暴的叛軍搶了去,一番折辱後,吊在了宮門上曝曬。救回來時,她奄奄一息,裙衫被撕扯得凌亂不堪。宮人們嚇得不輕,把王氏和昏倒的公主搬去床上,竭盡所能地照料。
道一退出門外,秋日的夕陽如血,冷冰冰地照在身上。他把劍丟在一邊,坐在廊檐下發怔。阿松聽見動靜,飛奔而來,也不顧在外面,扯住他的衣襟就要往裡看。道一按住她的手,勉強一笑,「沒受傷。」
阿松這才放了心,坐在他身側,腦袋枕在他肩頭,想起王氏,她輕輕打個寒戰,恨恨地說:「這些叛軍,真該死。」
道一忽然說:「敗了。」
阿松不解,「什麼?」
道一靜靜地看著她。夕陽燦燦的光照得他眉毛睫毛都是暖融融的,可他一雙眼睛真黑,黑得沉鬱、憤懣。「北伐敗了。」他緩緩地說,「我去找人的時候,登上城樓看了幾眼,宮裡宮外已經沒有幾個叛軍了,因為樊登進城了——北朝士兵穿的黑色戎服,行動間秩序井然,我在馳道上看見他們了。」
「樊登進城?」阿松愕然,「禁軍呢?我們北伐的大軍呢?」
「叛軍說,陛下在南山行宮被樊登的人馬圍了半月,已經自縛出宮請降了。」他眉頭深鎖,「北伐的大軍……我不知道父親現在怎麼樣了。」
樊登直搗黃龍,攻破了建康,彭城恐怕也凶多吉少了,道一心裡一陣害怕,又看了阿松一眼。
「你走吧。」阿松愣了很久,「去彭城找郎主,反正皇帝也做俘虜了,管不著你了。」
道一看著她,「你怎麼辦?」
阿松粲然一笑,「我又不怕樊登。」
這會道一也顧不上那麼多了,他點點頭,「好,我今夜就走。」
玄圃已經糧盡援絕,道一除了一把劍,沒有什麼值得帶的,是隨時就能走。阿松坐在床沿上只顧著發呆,忽一抬頭,見道一已經換過了衣裳,她心裡一緊,不由站了起來,渴切地看著他。
道一放下劍,慢慢走過來,他抬起她的臉,在她嘴唇上輕輕親了一下。阿松一顆滾燙的眼淚「啪」地落在他手上,她憋著嘴哭起來,「你走吧,我才不等你,我,」她一時也想不起自己該去哪,「我就回柔然去。」
道一笑道:「建康你還沒看完,急著回柔然幹什麼?桃花園,楊烈橋……」桃花園,楊烈橋,都已經被叛軍燒得燒,毀得毀,如今的建康,滿目瘡痍,還有樊登的大軍在其間盤桓,道一停住了,「就待在華林蒲吧,」他帶點戲謔,帶點諷刺,「你好不容易得來的。皇帝只是降了,還沒死。」
阿松甩開他的手,「你嫉恨得要發瘋了,」她冷冷地乜著他,恨他,又不捨得他,「你快走吧。」她煩躁地說。
道一微微一笑,拿起劍出門,忽見宮門大開,殿前那片狹窄的夜空突然被火光照亮了。有黑衣戎服的士兵們涌了進來,這些人動作又敏捷,聲音又細微,瞬間將玄圃包圍了。
道一立即握緊了手中的劍,往後退了一步。阿松在他身側,疑惑地瞧著這些人。
樊登走了進來。見玄圃儘是手無寸鐵的宮人,他解開鎧甲,丟給侍衛,轉頭一看廡房門口的阿松,他笑了,「薛紈,」他轉頭對薛紈道:「這就是艷名遠播的華濃夫人嗎?」
薛紈微微點點頭,看著阿松,「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