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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飛西園草(六)

2024-10-08 16:58:22 作者: 繡貓

  臘月十日,皇帝與太后的鸞駕出了宮城,沿銅駝街往南行了不過數里,便抵達了永寧寺。這一天一掃往日陰霾,是難得的晴和日子,皇帝下了御輦,被永寧寺恢弘的飛檐上積雪折射出的銳光刺得眯起眼來。

  太后攜著一眾妃嬪、公主們也都到了,翠幕珠幃間,宮人們的倩影輕盈地四處走動——宮裡佳節慶典時,也不見得她們這樣積極。皇帝冷哼一聲,被請到法堂上落座,朝臣們也魚貫而入,按品級尋蒲團坐了,住持來問:「陛下要先傳道一來面聖嗎?」

  「不必了。」皇帝接過清茶,淡淡地看著外頭寶蓋珠幢、金碧輝煌的法壇——出家人,是倚仗的什麼,如此豪奢?他意味不明地諷笑一聲,「我聽聽他講的經。」

  銅磐清響,法堂上交頭接耳的人們靜默下來,見一名錦斕袈裟僧人步上法壇,時值晌午,雪晴雲淡,軟紅的日光照得屋頂、枝頭仿佛銀波翻湧,他的寬大衣袖也微微拂動起來,狹長鳳眸不經意往法堂內一瞥,又垂了下去。

  「果真是衛玠再世。」太后輕笑道。

  皇帝看清了,前傾的身體靠回御座上,冷不丁發出一聲輕笑,在寂靜的堂上格外突兀。太后正聽得專注,不滿地瞅了皇帝一眼,「皇帝。」

  「這講的是什麼經?」皇帝聲音低了些,問身旁內侍。

  「回陛下,是涅槃經。」

  「涅槃經?」皇帝慢慢重複了一句,嘴角扯了扯,靜坐不動了。皇帝並不好佛法,看清了道一真面目,便沒了興致,「還要講多久?」

  

  「還得一陣。」

  「我出去散散。」皇帝辭別了太后,領著幾名侍衛宦官,來到永寧寺深處一間隱蔽的寮房,那抑揚頓挫的誦經聲完全聽不見了,他才暢快地透口氣,不屑道:「我當是什麼神通廣大的妖僧,原來也不過是以容色惑人。」

  薛紈笑道:「看堂上諸位朝臣,對他倒是很敬慕。」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皇帝沒太把道一放在心上,負手在廊下慢慢徜徉,忽而問內侍:「壽陽公來了嗎?」

  內侍哪不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不只壽陽公——華濃夫人也來了。」

  皇帝想起上次在宮裡淺嘗輒止的一點接觸,嘴角浮起玩味的笑容,「請她來。」

  內侍悄悄出去找人,薛紈便也很識相地退了出來。

  在庭院門口遇上了阿松。

  每逢有這樣爭奇鬥豔的機會,她總是不遺餘力地把自己裝點得花枝招展。晴光照著寶釵翠鬢,玉面朱唇,她卻垂著頭逕自想心事,眼前人影一晃,阿松茫然抬頭。

  這是自離開建康後他們頭次打照面。

  瞧見薛紈的臉,阿松瞬間想起在華林蒲那個粗暴蠻橫的吻,她敏捷地閃到一邊,很警惕地盯著薛紈,以防他又要油嘴滑舌,動手動腳。

  她是全神戒備了,薛紈卻只沉默地瞥了她一眼,便揚長而去。

  這樣端正規矩,絲毫不見曾經的輕佻模樣。

  阿松迷惑地望著他的背影,聽那內侍輕輕在耳邊道:「陛下還在等夫人。」她才反應過來,只一撇嘴,將這個人拋之腦後,走進庭院,見皇帝正閒閒地欣賞雪景,阿鬆緩步上前,輕聲道:「陛下。」

  皇后性情清冷,宮裡的妃嬪們也都循規蹈矩的,讓人膩煩,皇帝惦記了她幾個月,早急不可耐了,打橫將人抱起,大步往室內走去。

  阿松心思正飄忽,她微微吃了一驚,兩手下意識抵在了皇帝胸前,要把他推開,掌心觸在他衣襟上繡的繁複紋樣,瑟縮的肩頭漸漸舒展了,雙手落在他肩頭,阿松咬住了嘴唇,沒有出聲。

  皇帝見她這樣溫順,反而意外了。把她放在榻上,鬆了衣襟,皇帝灼熱的掌心在她臉頰上流連片刻,又在頸子裡上摩挲著,笑道:「翠鬢霓裳膚煥雪,桃花笑靨容姿發……來洛陽後,元脩還碰過你嗎?」

  阿松搖了搖頭。

  「他不傻。」皇帝眼裡閃過異光。那經不知道要講到何年何月,皇帝時間充裕,將略微有些僵硬的阿松攬到胸前,他笑問:「我賞了美酒良駒給壽陽公府,怎麼不見你進宮謝恩?」

  阿松垂下睫毛,輕聲道:「我害怕。」

  「嗯?」皇帝道,「怕誰?我,還是元脩?」

  皇帝很和氣,阿松心裡微微一松,飛快地逡他一眼,她靠在皇帝肩頭,有些委屈道:「我怕皇后。」

  皇帝微訝,「為什麼怕她?」

  阿松道:「皇后厭惡我。」

  皇帝發笑,「是因為我喜歡你,女人嘛,多少都要吃醋的……皇后雖然性情冷清,但她世家出身,秉承庭訓,容人的肚量還是有的。」

  阿松鴉羽般的睫毛扇了扇,有種不諳世事的懵懂,「皇后也是世家出身?」

  「她父親是安國公,吏部尚書、中護軍。」皇帝很敏銳,隨即笑道:「什麼叫'也'是世家出身?」

  阿松宛然一笑,道:「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王皇后。」

  她說的王皇后,是元脩的廢后,王孚的女兒。王孚的事跡,皇帝是了如指掌,阿松這麼不經意的一提,他臉色極難察覺地一沉,笑道:「安國公做宰臣多年,恪盡職守,瀝膽披肝,又其實王孚那種亂臣賊子可比的?」手指在阿松纖細的鎖骨上曖昧地摩挲了一下,他面上帶笑,卻告誡意味甚重,「你倒是有點小聰明,但朕不愛聽女人挑撥離間。」

  阿松紅唇微微一嘟,「是妾多嘴了。」要推開皇帝坐起,卻被皇帝放倒在榻上,扯開衣帶,手伸了進去,阿松輕輕一顫,忽然掙扎著把皇帝的手推開,理好衣裙。

  皇帝放開她,臉色淡了,「朕也不是沒見過美人,還不至於要強迫你,」他堂堂的皇帝,一連兩次被拒,也惱火了,「朕不吃欲迎還拒那一套。」

  阿鬆手里捻著衣帶,忽然垂淚,哽咽道:「妾害怕。」

  皇帝不耐煩,「還怕什麼?」

  阿松盈盈淚眼凝視著他,「妾和皇后不同,既沒有地位,也沒有倚仗。陛下得償所願,只會對妾棄如敝履……可妾卻只能被困在壽陽公府,日夜心驚膽戰……」

  皇帝皺眉:「你想進宮?」

  阿松朦朧的淚眼裡綻放出異樣的光彩,「我想安安心心,名正言順地在陛下身邊。」

  美人梨花帶雨,皇帝渾身都酥軟了,但一想到她的身份,又不禁皺起眉來。她要是尋常官員的妻妾也就罷了,但華濃夫人名滿天下,又是元脩的人,他堂而皇之把她納入後宮,要被言官的唾沫淹死。

  「讓朕再想一想吧。」皇帝急於一親芳澤,隨便敷衍她一句。誰知這女人狡詭,見他不肯鬆口,她也矜持起來,在皇帝手下左躲右閃,半推半就,皇帝被吊得不上不下,強橫起來,一把擒住手臂,俯下身去。

  「陛下,」好巧不巧,內侍在外頭高聲道,「經講完了,太后請陛下去。」

  皇帝道:「朕沒空。」

  「朝臣們往這邊來了。」

  皇帝異常惱怒地抬起頭,見阿松釵橫鬢亂,紫纈襦半遮半掩一片欺霜賽雪的肌膚,面上淚痕猶在,是異常的嬌麗,他咬了咬牙,笑道:「事不過三,記住了。」放開阿松,整了整衣衫,走出門去。

  狗皇帝。他一走,阿松一張俏臉瞬間冷了下來。手背隨便擦了把眼淚,她系上衣帶坐起來,咬唇思索。

  這一刻,她恨死華濃夫人這個名號了。

  皇帝提到元脩時,有毫不掩飾的殺氣。要是元脩獲罪,她也會被牽連賜死嗎?阿松冷不丁一個激靈。皇帝的聲音往院外去了,阿松草草理好鬢髮,飛快地出了門。

  皇帝正在門口和人說話。

  阿松猛地停下腳步——她看見了皇帝身側輕輕飄動的錦斕袈裟,是道一。

  道一眼尾瞥了過來,這一眼,極其短暫,極其冷淡,阿松卻感覺到他的目光那樣深刻和銳利,頃刻間將她從頭到腳打量個徹底。

  她臉頰驀地燒了起來,晶瑩剔透的肌膚沁了桃花般的色澤,唇瓣殷紅,眸里水波蕩漾,應該羞慚地垂下螓首的——她偏不服輸,反而將頭高高地揚了起來,毫無顧忌地盯著道一。

  皇帝被人攪了好事,正憋著火,遇到來覲見的道一,登時發作了。他冷笑一聲,「朕還沒有宣你,你擅闖禁地,該當何罪?」

  「陛下恕罪,」道一撩起衣擺,跪地叩首,「是皇后稱陛下宣召,命小僧來的。」

  「陛下息怒,」阿松的緋碧裙拂動在絲履上,到了皇帝身側,她垂眸望著跪地的道一,唇邊溢出一絲淺笑,「這可是妾的阿兄呀。」

  皇帝一怔,他倒沒有意識到這個。對道一還不至於立即愛屋及烏,但臉色略微緩和了些,「恕你無罪,起來吧。」

  「謝陛下。」道一起身,在阿松灼灼的目光逼視下,他的眉目冷靜平和,沒有多看她一眼。

  「朕正好要問你話。」皇帝轉身,領頭走進室內,道一在原地停了片刻,也跟了上來。

  皇帝坐在榻沿,冷冷地審視著道一。榻上微見凌亂,似乎還有融融春意沒來得及完全消散。阿松悄無聲息地站在門邊,盯著兩人的動靜。

  皇帝道:「御史奏稱,檀涓等人的宴席上,你彈奏南曲,聲稱北音不及南曲高雅,引得諸臣口角。階前絲竹雖嘈雜,不及南湖湖上聽……這話也是你說的?」

  道一垂首,「是。」

  皇帝笑了一聲,「朕傳召你進京,是讓你來替太后講經的,不是讓你來妄議朝政,禍亂朝綱的。」他頗有些驚訝地打量著泰然自如的道一,「你膽子大得很吶?」

  「陛下明鑑,小僧只談樂曲,一個字都不曾提及朝政之事。南音柔婉,北調雄渾,各擅勝場,即便小僧品評得有失公允,也只是一家之言罷了。」

  皇帝笑道:「哦?只是品評樂曲,檀涓謝羨等人落淚,又是什麼緣故?」

  道一緩緩說道:「陛下,鳥近黃昏猶繞樹,何況是人?檀涓謝羨等人落淚,是為思鄉,並非留戀元氏王朝。建康,千里滄江,翠峰如簇,青雀湖春煙霏霏,桃花園亂紅如雨,多少的風流俊彥,驚才絕艷,盡入陛下彀中。北人有代馬之戀,南人為何不能有越鳥之思?建康難道不是陛下的王土?南人難道不是陛下的子民?陛下聖明,為主之道,一視而同仁,篤親而舉遠,還會怕將有離心,士無固志嗎?」

  皇帝靜靜聽著,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果真是巧舌如簧。」他犀利的目光直視道一,「你繞了這個大彎子,歸根結底,還不是想蠱惑朕擢檀涓為豫州刺史?唔,檀涓是你叔父?」

  道一搖頭,「小僧早了卻了塵緣。」

  「果真了卻塵緣了嗎?」皇帝挑眉,「說是一個字都不提及朝政,結果還是字字不離朝政,朕看你凡塵俗念重得很。」

  道一立即道:「為憫眾生,惠施百姓,正是我佛慈悲心。」

  皇帝笑道:「我對武安公是深為欽服的,只盼你除了唇舌利,氣節也能有他的一半吧。」沒再為難道一,他在案邊輕輕拍了拍,沉吟著起身:「經會散了,那些朝臣們是不是要尋朕了?」他走至門口,見阿松俏生生站著,面頰上凝著雪色,眼裡波光璀璨,他想起檀濟和道一,對她不由多了幾分躊躇。

  「你們兄妹先敘敘舊吧,」他莞爾,「讓那些御史們看見華濃夫人在這,朕的為主之道,又要被噴上口水了。」

  「是。」阿松盈盈的目光凝視著皇帝,情意無限似的,柔荑還特地在皇帝的衣襟上輕輕撫了撫。皇帝離去後,她扭過身來,含笑的目光在道一身上盤旋片刻,然後蓮步輕移,到了他面前。

  「喝點茶,道一哥哥,」她把皇帝還沒來得及用的清茶推到他面前,「嘴幹了吧?」

  道一撣了撣袈裟上的雪粒子,淡淡道:「多謝,我嘴不干。」

  「說了這麼多,嘴怎麼能不干?」阿松不依不饒,放下茶,也順勢倚著道一坐在他身側,歪著螓首,她慢條斯理地理著鬢髮,「可惜嘴皮子磨破了,陛下也連個芝麻大的官都沒賞給你。你求求我呀,興許我在陛下那裡替你討個官做。」

  道一置之不理,奈何她那雙眸子如蛛絲似的,粘在身上就撣不掉。她舉手抬足間帶著若有還無的龍涎香,是自皇帝身上染來的。

  「你能不能離我遠點?」道一忍無可忍,冷道。

  「幹什麼?你怕我?」阿松噗一聲笑了。

  道一狹窄上翹的眼尾將她一瞥,是蔑視,也是厭惡,「你身上有股騷味。」

  阿鬆氣炸了,抬手就給了他一記狠狠的耳光。那張清朗端正的白皙面孔上,頓時浮現出幾道通紅的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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