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行不得也哥哥> 雙飛西園草(七)

雙飛西園草(七)

2024-10-08 16:58:25 作者: 繡貓

  道一有生以來,從沒挨過別人一個指頭,遑論被掌摑。

  

  他懵了一瞬,驀然自銳利的眼神中透出一陣寒光。

  阿松丟下茶盅,盛氣凌人地盯著他,她既無畏懼,也無心虛,雙眸甚而因為他可能的暴怒而閃動著熠熠的光輝,「我早就該打你了,在建康的時候,」這一掌太狠,掌心都在隱隱發麻,她很解氣,見道一僵坐,她挑釁地挑起眉,「你是不是氣死了?你怎麼不還手?你打我呀!」

  道一轉過臉來,他皮膚白皙,血紅的掌印顯眼極了。他臉上浮起一抹刻薄的笑,「你喜歡被男人打,可我沒有打女人的嗜好。」

  他沒有暴怒,阿松反而失望了,她嗤笑一聲,「你不敢打我,你……」

  「我是個窩囊廢,」道一嘴角仍是冰冷的微笑,「不配做你的裙下之臣,也沒打算再碰你一根手指頭,你大可放心,不必這樣大呼小叫了。」

  阿松一張櫻唇被咬得要滴血一般,她的腦海里嗡嗡的響,面對他的冷嘲熱諷,她茫然地不知道要怎麼報復回去——她揚起手,想要再給他幾個耳光,可到底克制了自己,她「咦」一聲,喃喃自語,「我怎麼能打你呢?要不是你,我怎麼能有今天這樣的榮耀?」她前一刻還在為自己未知的命運而倉皇,這一刻,卻仿佛已經榮華等身,高不可攀了。款款在皇帝坐過的榻沿坐了,她輕慢地打量著他,「不是說,洛陽的女人丑得很,給你洗腳都不配嗎?可你今天的樣子,分明是急著要爬太后、皇后,還是哪位公主殿下的鳳榻呢。」

  「你腦子裡除了爬床還有別的嗎?」道一冷道,「就算我要爬,又跟你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阿松裝腔作勢,「你可是我的好哥哥呀。」

  「別叫我哥哥,」道一對這個稱呼很嫌惡,「華濃夫人的尊兄,我還擔不起這樣的榮耀。」

  「不是阿兄,那我怎麼跟陛下說?」阿松尖翹的眼尾睨他,「說你是我的……」

  道一對她的暗示不以為意,「你隨意。」臉頰上的滾燙稍有緩解,他走去銅盆邊,用冷水浸濕了手巾,捂在臉上。兩人各自平復了心情,面色迥異地沉默著。

  估摸著臉上的掌印已經退了,道一重新浸濕了手巾,擰乾丟到阿松膝頭。

  阿松驟然回神,忙在臉頰上摸了摸——她只當是流淚被他窺見,可臉上很乾淨,沒有濕意,「多謝,我不用。」她冷冰冰的。

  「擦一擦吧,」道一淡淡道,「你一臉的慾壑難填。」

  他拂了拂袍袖,出門去了。

  阿松纖細的手指緊緊攥著濕巾——我不要失態,我要矜持。她一再地告誡自己,才沒有一時衝動追出去。把手巾狠狠丟進水裡,她冷笑一聲,心想:我一臉的慾壑難填,難道你很超凡脫俗嗎?

  重新理了鬢髮,她定一定神,離開這間庭院。到了前殿,皇帝正在法堂上和群臣敘話,在他面前唯唯諾諾的人正是壽陽公——皇帝、壽陽公及華濃夫人的流言已經悄然在洛陽傳遍了大街小巷,側殿裡的女人們,肯定又在嘰嘰喳喳說她壞話了。

  阿松一陣厭煩,懶得去女人堆里平白遭受白眼,只悄然地站在廊檐下,漠然看著堂上皇帝和壽陽公虛與委蛇。

  在攢動的侍衛里,她瞧見了薛紈戎服佩劍的身影。她覺得,他是很擅長隱藏的,置身人群中時,完全察覺不出任何鋒芒。

  她瞟了他一眼。他沒有察覺她的目光,神色很平淡。過一會,她又瞟了他一眼。

  這一錯眼的功夫,薛紈自人群中消失了。

  阿松意興闌珊,才一轉身,險些和人撞個滿懷。是薛紈赫然就站在她身後。

  「你,」阿松不禁拍了拍胸口,聲音也輕了,「你什麼時候走過來的?」

  「你盯著我看什麼?」離得近了,薛紈聲音也不高,耳語似的。他垂眸看著她,眼裡閃動著她熟悉的揶揄、狡黠的光,「還想這個嗎?」他意有所指地撫了撫自己的嘴唇。

  見他故態復萌,阿松登時來了精神。「你休想!」她瞪起了眼睛,氣勢凌人地,「你敢碰我一下,陛下……」

  薛紈發出一聲輕笑,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別狐假虎威了,你連陛下的腳後跟都沒摸上呢。」

  阿松不覺臉上燒起來——薛紈常伴皇帝左右,讓她一陣不自在,好像她的窘迫都落在了他眼裡。她惱羞成怒地剜他一眼,「關你什麼事?你滾開。」

  「別白費力氣了。陛下不是元脩,不會昏頭的——你這樣的身份,進不了宮。」薛紈望著法堂上的皇帝,淡淡道。

  「我知道。」阿松神色驀地黯然了。

  薛紈詫異地看她一眼。

  「可我討厭皇后,她看不起我。」

  薛紈失笑。

  「我也怕死,」阿松低頭思索許久而無果,她兩眼迷惘地、惴惴地看著他,「陛下會殺壽陽公嗎?會讓我給他陪葬嗎?」

  薛紈一怔,「誰說你要給元脩陪葬?」

  「我就知道。」阿松執拗地說,「元脩也這麼說的。」

  「不會的。」

  阿松眼裡閃過一絲喜色,她急切地追問:「是陛下跟你說的嗎?他是不打算殺元脩,還是不讓我……」

  「夫人。」小憐從遠處走了過來,她那毫不客氣的目光像一道鉤子,在薛紈和阿松身上依次剜過。薛紈微微傾向阿松的身體直了起來,不動聲色地掃了小憐一眼,他自廊柱後繞了出來,往法堂走了。

  阿松被打斷,心頭火氣,凜凜地睇了小憐一眼——又要回去跟元脩告狀了。阿松冷嗤一聲。

  皇帝對壽陽公,向來是和顏悅色的。

  有壽陽公在洛陽為質,元竑十分地識時務,才被敕封為江南國主,便主動降低儀制,封節必上奏疏恭賀皇帝,恭謹地自稱為臣,連台殿上的鴟吻都撤去了。

  皇帝贊道:「真是少年英才,壽陽公教子有方。」

  眾所周知,元竑當初並不受元脩寵愛,還曾被王孚一案牽連,在天寶寺幽禁了兩年,皇帝這話更像是諷刺,壽陽公忙躬身施禮,「陛下寬仁,免臣之罪,是江南國主感懷陛下恩德,以後必定竭力事君。」

  皇帝頷首笑道:「朕特地下詔,請將國璽奉還洛陽,元竑卻稱國璽在南豫州叛軍攻破建康時丟失了。朕想想覺得奇怪,南豫州叛軍早潰散了,尋常百姓哪有這個膽子?大概是有人意圖不軌,將國璽私藏起來了。」

  元脩驚出一身冷汗,「陛下可下旨令元竑在建康仔細搜索,興許能尋回國璽。」

  「不必了,」皇帝卻滿不在乎地笑起來,「當初洛陽失了國璽,不仍舊屹立百年而不倒?元氏有國璽在手,為什麼如今要對朕俯首稱臣?朕的江山社稷仰仗的是在座的文武俊彥,不是一塊不通人性的石頭。」

  「是。」元脩忍著脊背上涔涔滾落的冷汗,等皇帝的大笑停止,他才誠懇地說道,「陛下聖明,江山永固。」

  「不錯,」皇帝瞧著元脩噤若寒蟬的樣子,更加得意忘形了,他心頭一動,不禁多嘴說了句:「太后很喜歡華濃夫人,想請夫人進宮住幾天,壽陽公沒有怨言吧?」

  太后在側殿跟道一說話,手中慢慢翻著一卷佛經,頻頻點頭,全不知道自己被皇帝拉出來做了幌子。

  壽陽公一張臉漲得通紅,手指在袖子裡微微顫抖了一下,他鎮定地開口:「是檀氏的福氣,臣明天就送她進宮。」

  「陛下!」梁慶之猛然自蒲團上跳了起來。群臣們正各自想著心事,被他這高亢的呼喚震了震耳膜,都驚訝地抬起頭來。

  梁慶之因為激動,一張臉上也煥發著紅光,他深深稽首,「華濃夫人檀氏,家伎出身,蠱惑國君,在建康時,就被百姓唾罵,招致南豫州叛亂,建康淪陷——且不說她是臣婦,陛下此舉,不僅悖德,更是失智!把這樣的不祥之人納進宮,陛下是要重蹈元氏的覆轍嗎?」

  梁慶之一跳出來,皇帝立即便後悔剛才失言了,被他不分青紅皂白一通指責,皇帝顏面無存,怒道:「梁慶之,你是失心瘋了?朕什麼時候說要納檀氏進宮了?」

  梁慶之涕泗橫流,痛心疾首地,「陛下這些日子的作為,已經惹了多少流言蜚語?陛下勵精圖治,萬萬不可被女色迷了心竅,作出亡國滅種之舉啊。」

  「亡國滅種?!」皇帝聽到這四個字,徹底爆發了:「你住嘴!」

  「陛下息怒。」安國公周珣之慢悠悠說了一句,群臣也亂鬨鬨地加了進來,一面請皇帝息怒,命人將梁慶之架了出去。

  被這麼一鬧,皇帝什麼心情都沒有了,冷冷說聲:「回宮。」便拂袖而去。

  堂上的群臣、侍衛、隨扈們,也都匆忙戴上籠冠,潦草地列成隊,簇擁著皇帝的御輦往寺外走去。

  側殿裡,太后正在輕聲細語,吟誦佛經,法堂上的鬧劇經由宮婢內侍傳入諸命婦們的耳中,都是又驚又駭,又覺得好笑。

  太后臉上掛不住,懊惱地嘀咕:「梁慶之這蠢材。」她轉而對道一說:「就講到這兒吧。」

  道一臉色很平靜,仿佛沒有聽到那些竊竊私語。他放下佛經,雙掌合十對太后、皇后等人依次施了禮,退出殿外。

  阿松正對著外頭亂鬨鬨的人群發懵,愗華尋了出來,輕輕拉了拉她的手——阿松是元脩的夫人,可愗華卻把她當個姊妹。頗同情地覷了阿松一眼,她說:「咱們先悄悄走吧,被她們看見,又要嚼舌頭了。」

  「怕什麼?我不欠她們的。」阿松烏黑細長的眉毛一揚,掙開了愗華和小憐,繁花傾瀉般的裙裾微微飄蕩,她轉身走進側殿,在各色目光中,她像初次進宮那樣,波光瀲灩的眸子在皇后臉上一掠,盈盈拜了拜,「妾改日再進宮向殿下謝恩。」

  皇后臉上帶著冷淡的微笑,「夫人不必多禮。」沒再多看阿松一眼,她起身出殿,被宮婢內侍們迎上了鳳輦。

  殿前的人漸漸散了,阿松慢慢走下台階,流雲倏忽掠過重檐飛閣,沉寂遼遠的天空下,她孑然站了一會,見愗華在車上對自己招手,她頷首走了過去。車簾一放,阿松臉上的微笑瞬間消失了。

  愗華不時看阿松一眼——她才十五歲,每逢聽到建康城破相關的話題,總是心驚膽戰。對阿松的怏怏不樂感同身受,她也黯然地低下了頭。

  「為什麼沒有人愛我啊?」阿松不解地喃喃,「我沒有害過誰,為什麼他們都要恨我?」

  「我不恨你,阿松,」愗華急急地說,怕人聽見似的,她小聲在她耳畔道:「你在棲雲寺救過我,我都記得。」

  阿松對她勉強一笑——她難受極了,茫然極了,不禁將頭依偎在了愗華柔弱的肩頭上。最後她閉上微濕的眼,把臉也埋在了愗華的懷裡。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