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同塵與灰(十二)
2024-10-08 16:57:40
作者: 繡貓
皇后說完這話,一雙眼睛緊緊盯著薛紈。
薛紈一時拿不定主意她是真心還是有意試探,不怎麼在意地一揚眉,他笑道:「一個懵懂無知的孩子,我要她幹什麼?」
皇后琢磨著他的表情,沒看出什麼端倪來。薛紈是恭謹,卻半點口風不露——男人,幾個月沒沾身,果然丁點情意也沒有了——皇后有些不是滋味,坐回寶座,凝望著殿外雁翅般的兩排廡房,淡淡道:「我今天這話,你放在心裡……要是真能心想事成,我不會虧待你的。」
以皇后這不管不顧的性格,他和她那點風流韻事倒成了把柄,說不準哪天就會被她抖落出來……薛紈眉頭不易察覺地一動,對皇后狀極慎重地點了點頭,「臣記在心裡了。」
辭別了皇后,薛紈走在廊蕪下,見阿那瑰懷裡抱著一隻花貓,正在綠槐下瞧著一名宮婢梳頭,餘暉照在黑緞似的長髮上,仿佛折射進了她的眼裡。薛紈忍不住駐足微笑了一下,叫道:「阿松。」
阿松收回戀戀不捨的目光,走到廊蕪下。
薛紈故意上下打量著她:「檀道一說過,要是北伐敗了,就把你送給我做洗腳婢,你知道嗎?」
阿那瑰一聽這話,抱著貓退了兩步,渾身要冒刺似的,「你胡說!」
「不騙你,」薛紈還笑,「我可是當真了。」
一個「送」字,讓阿那瑰想起了柔然被隨意饋贈的奴隸和牛羊,是大大觸了她的逆鱗,難得對薛紈生出的一絲親近瞬間煙消雲散,阿那瑰眉毛倏的一擰,冷冷地睨著他,「他答應了,我可沒答應。」
「好,」薛紈被當面拒絕,反倒對她讚許地一笑,「下次誰說要把你送人,你也要這麼有骨氣。」
皇后使出美人計,卻招徠薛紈不成,又氣餒,又心酸,打起精神走到銅鏡前,手指撫過自己尚算光潔的眼尾,仔仔細細看了許久,又叫宮婢道:「太暗了,看不清,點起燈來。」
眼前驟然亮了,一名年輕的內侍將燭台移了過來,往銅鏡里一瞧,善解人意地奉承她:「殿下仍是青春貌美,這麼亮的燭光照著,也看不見一絲皺紋呢。」
「我三十多的人了,」皇后有些黯然,「昭容今年還不到二十……」
內侍雙膝跪地,緊緊抱住皇后的腿,「殿下在奴心中,就是菩薩神女,三十、四十、五十,都是無人能及的高貴美貌。」
皇后是個女人,聽到這種阿諛奉承的話,也難免欣喜,「還是你會說話,不像薛紈那個無情無義的東西。」想到立太子的事,她臉色沉下來。
內侍道:「殿下要籌劃這事,還是先和大將軍商議,自家人,也不怕走漏了風聲。」
王孚近來被皇帝猜疑,等閒不肯進宮,皇后思索了片刻,說道:「其實還是在宮外行事方便些。」
她逕自籌劃大事,內侍一雙手自腿上爬到腰上。皇后被他撩撥得渾身酥軟,輕輕一腳將他踢開,笑道:「狗膽包天的東西,這是在宮裡!誰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
內侍涎著臉又爬了過來:「是奴情不自禁……」
皇后嫌他卑賤,可又貪戀那點慰藉,也就由他去了。
到夜半時,皇后還在沉睡,忽然被內侍拼命搖撼起來。殿外的燈光照亮了窗紗,映得人臉煞白,內侍抖抖索索道:「陛下來了……」
皇后也驚出一身冷汗,情急之下,一腳將內侍踢下床,低斥道:「還不滾出去?」
內侍抱著衣裳,從側殿閃身溜了出去。隨著門外尖銳的通稟聲,皇帝毫不客氣,一腳踢開了門,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
皇后合攏衣襟,鎮定自若地坐在床沿,等皇帝站穩腳步,她起身對皇帝施禮,「陛下怎麼這會來了?」
「忙完了政事,才想起來皇后今天回宮,特地來看一眼。」皇帝下頜不斷地抽搐著,臉上還帶著一絲笑。「怎麼這麼早就睡了?」撩起衣擺,他也坐上鳳榻的邊沿,像最尋常的夫妻那樣,沉默的目光在皇后臉上盤旋。
皇后勉強一笑,「陛下為何這樣看著妾?」
皇帝猛然一把扯下皇后的衣襟,皇后吃了一驚,疾呼道:「陛下!」
皇帝銳利的眸光在皇后頸間和胸前一掃,輕輕地笑了一聲,他湊到皇后耳邊低聲道:「你可真夠賤的……到底是色慾薰心,忘了身份,還是自恃姓王,完全沒有把朕放在眼裡?」
皇后掙開皇帝的手,微微戰慄的手扯起衣襟,冷笑道:「陛下聽聽自己的話,像一國之君該說的嗎?」
皇帝爆發出一陣大笑。
皇后正作勢要走,被他的大笑嚇住了,臉色煞白地盯著皇帝。
皇帝理了理衣擺,大馬金刀地坐在床沿,下令道:「把皇后身邊的侍從都傳來,朕要問他們的話。」
皇后身邊的侍從,少說也有百八十人,全部被傳來,擠擠挨挨地站在殿外,皇帝叫人高舉燭台,表情莫測地自眾人臉上一一看過。他的眸光冷厲,如暗夜裡的一道閃電,被掃過的人,無不瑟瑟發抖低下頭去,忽聽一陣淅淅瀝瀝的聲響,是角落裡一名內侍嚇得尿了褲子。
皇帝利眸微眯,負著手慢慢走到那內侍面前,瞧了他幾眼,忽然自侍衛腰間拔出長劍,輕輕一揮,割斷了他的腰帶。內侍兩腿一軟,倒在地上。
「把他架起來。」皇帝道,用劍挑開了內侍的長衫,他的臉孔微微扭曲,有點恥辱,又有點快意,「沒閹乾淨的東西,怎麼也混進了宮?」一劍揮下,那內侍慘叫一聲,暈倒在地。皇帝丟下劍,微笑道:「把他抬去王家,給大將軍處置。」
皇后被這一幕駭得手腳發涼,用盡全身的力氣,她提起腳步,走到皇帝面前,含淚道:「妾回宮回錯了,又觸了陛下的眼……我這就回寺里去……」
「你是該回寺里好好住幾年了。」皇帝對皇后厭惡至極,一眼都不想多看她,「來人,護送皇后回棲雲寺,沒有朕的命令,皇后,還有她身邊服侍的人,半步也不許離開棲雲寺。」
皇后氣得發抖,連「陛下」也不願意叫了,「你要囚禁我?」
皇帝搖頭,「早在武陵王遇刺的那天,朕就想一刀結果了你。」想到自己抓了皇后這個致命的短處,可以此壓制王孚了,皇帝心情暢快極了,大笑幾聲,領頭離開。
皇后當場昏厥,宮婢們手忙腳亂的,才把皇后扶上鳳榻,早有羽林衛領了皇帝的口諭,前來抓人,皇后宮裡宛如捅了馬蜂窩,稍微長得清秀點的宦官一概被拖走,連宮婢們也遭了殃,首飾被順手牽羊了,還被趁黑摸了無數把。
羽林衛晃著雪亮的刀劍湧入房裡時,接連又有幾名宮婢嚇暈了過去。阿那瑰一時沒有回過神來,還跪坐在榻上發愣,被一名侍衛揪住頭髮扯了下來,她光著腳丫子在地上踉蹌了一下,登時像鬥雞一樣炸毛了,惡狠狠地甩開侍衛的手,「我自己會走!」
她已經習慣了自己那頭引人矚目的短髮,雖然是蓬頭赤足,狼狽得可以,卻走出了雄赳赳、氣昂昂的氣勢。亂鬨鬨地出了宮門,阿那瑰坐上牛車,掀簾凝望,巍峨的宮城在夜色中越來越遠,阿那瑰心頭湧上一陣沮喪。
前一天的早上,她才按捺著一顆雀躍的心,走進了那道宮門。
同車的宮婢們還在竊竊私語,為即將被囚禁在棲雲寺的晦暗前途而惶恐,有人低低地啜泣起來。
阿那瑰正在絞盡腦汁地想辦法,耳畔一陣嗡嗡響,鬧得沒法集中注意力,她很不耐煩,粗暴地罵了一句:「閉嘴!吵死了!」
眾人怒目相向,阿那瑰也不理會,扯開布簾,她爬到車轅上,還想再看一眼宮城,視線里卻只有無垠的夜色。一抹星芒自余光中掠過,阿那瑰茫然回首,原來不是星芒,是一點搖曳的螢火,在黧黑的夜空中漂浮。
阿那瑰驀地記起來了,那是天寶寺塔尖的佛燈啊。
杳杳的五更鼓被清風送到耳畔。隊伍兩側侍衛催馬疾行,牛車搖搖晃晃,阿那瑰扶著車壁,眼睛追著那點螢火,直到它漸漸消失不見。
她是險險站在車轅上,牛車一停,阿那瑰一頭栽下來,摔倒在棲雲寺前。
薛紈在馬上冷眼看著——皇帝避開了王玄鶴,特意令他今夜在羽林監待命。旁觀了帝後間這一場齷齪,他的臉色也不大好看。默然瞧著阿那瑰從地上爬起來,還抹了把眼睛,薛紈驅馬上前,俯視著她。
他的臉上有點憐憫,又有點洞察世情的瞭然。
「後悔了?」
阿那瑰還在往天寶寺的方向張望,聞言她惱怒地扭過頭來,眼角雖然微紅,卻不見一滴淚。「後悔什麼?」她眼既亮,嘴又硬,「我從來不後悔。」
薛紈付之一笑,下馬到了鳳輦前,皇后還在昏厥,薛紈對宮婢示意,「抬殿下進去。」相比動輒喝罵的侍衛們,他還算克制溫和。
分派了人手去寺里各處安置,薛紈握著烏鞭,在階下想了一會心事。幾名宮婢攙扶著昏昏沉沉的皇后往寺里走,薛紈眼尾一掠,剛要讓開,被皇后緊緊拽住了衣襟。
「殿下醒了?」薛紈客氣地說。
「你早就知道陛下要來?」皇后的嘴唇哆嗦著。
薛紈平靜地看著她:「臣也是奉命行事。」
「幫我,」皇后慘白的手指絞著他的衣襟,唇瓣翕動著,眼裡是跳躍的燭火,是窮途末路的癲狂,「否則我拖著你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