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同塵與灰(十一)
2024-10-08 16:57:37
作者: 繡貓
初夏的蟬鳴在濃蔭欲滴的綠槐間震顫,皇后坐在大殿上,繁複絢麗的藻井更襯得一張臉陰晦無色。自棲雲寺大張旗鼓地回宮,也有半晌了,皇帝卻連個面也沒露。蟬鳴越聽越躁,皇后臉色越來越難看,「砰」一聲撂了茶甌,她問婢女:「陛下在哪?」
婢女道:「在華林蒲和劉昭容消夏。」
皇后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按捺著噴薄欲出的怒氣,她擠出一個笑,對旁邊顯然也有些失望的阿那瑰道:「咱們從寺裡帶回來的木樨香數珠,送幾串去給昭容。」
阿那瑰暗喜,用綾帕包了幾串香珠,跟著宮婢到了華林蒲。華林蒲有天淵池,池上修的一座巧奪天工的殿堂,皇帝常在這裡避暑消夏。阿那瑰在池畔駐足,正見碧浪浮金,煙光凝紫,琉璃嵌的牆壁通透明淨,隱隱綽綽照出裡頭許多彩衣翩躚的身影。
這一比,華濃別院的富麗堂皇都不夠看了。阿那瑰看得心馳神往,被領進殿拜見皇帝時,聲音越發清甜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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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穿的青布褲褶,罩了頭巾,皇帝沒見過這樣的打扮,不禁多瞧了幾眼,笑道:「你怎麼進宮來了?」
「我服侍皇后殿下的。」阿那瑰雙手托著綾帕,把散發著馥郁清香的木樨數珠呈給劉昭容,眉目流轉著,悄悄地將劉昭容的鼻子眼睛品評了一番,自認並不輸給劉昭容,她燦然一笑,說:「昭容生得真美!」
劉昭容隨意撥了撥數珠,明知故問:「皇后殿下回宮了?」玉指在皇帝下頜一點,她輕紗裹著的嬌軀依偎進皇帝的懷裡,輕笑道:「陛下不去看看皇后?」
皇帝嗤笑一聲,「她有什麼好看的?」他對阿那瑰還算和氣,「你回去跟皇后說,朕忙著,沒空過去。」
劉昭容暗自得意,輕輕搖著紈扇,一雙媚眼定在阿那瑰身上,「這麼熱的天,你包著頭巾幹什麼?」
阿那瑰笑容微微一滯,「我、我頭髮不好看。」
劉昭容向來是以豐厚濃密的烏髮為傲的,聽阿那瑰這麼說,偏要她取下頭巾來,阿那瑰不敢違抗,極不情願地將頭巾慢慢扯下來,聽「噗嗤」一聲笑,見劉昭容用扇子掩了臉,阿那瑰慌忙往左右一看,殿上的婢女妃嬪們,無不露出又驚駭又好笑的表情。
阿那瑰一張臉紅得要滴血,忙不迭要把頭巾包回去,卻被皇帝攔住了。
「慢著,」皇帝也是興味十足,「你走近來,我瞧一瞧。」
阿那瑰只得上前,皇帝自下榻來,圍著她前前後後瞧了個仔細。天氣熱,他穿的少,微敞的衣襟口露出光裸的胸膛,隱隱散發著男人的氣息。阿那瑰被他瞧得好像芒刺在背,躲開半步,用手捂住頭,又羞又窘地求他:「陛下,我能不能包著頭巾?」
皇帝哈哈大笑,還好奇地用手揉了揉她亂蓬蓬的短髮,「不能,朕就喜歡看你這樣。」
皇帝嘴裡說出喜歡兩個字,阿那瑰卻半點也高興不起來。呆若木雞地站了會,任皇帝欣賞夠了,回去和劉昭容耳鬢廝磨時,阿那瑰餘光一瞥,殿上人含笑的目光總有意無意在她頭上流連,阿那瑰眼裡一熱,淚珠子差點掉出來了,她訥訥地說:「陛下,我想回去……」
皇帝知道阿那瑰難堪,卻故意要作弄她,「急什麼?不許走。」
劉昭容的紈扇在皇帝胸前輕輕一拍,嬌嗔道:「陛下,她都要哭了,真是個小孩子。」
阿那瑰貝齒咬了下嘴唇,她抬頭來,眼裡還淚光盈然,唇角卻彎出一個嬌美的笑容。頂著各色目光,她到了皇帝面前,臉上猶有一抹緋紅將退未退,「陛下,」她聲音顫顫的,帶點怯弱的意味,「陛下愛吃葡萄,我替陛下剝葡萄。」
皇帝想起了華濃別院的夜宴,不禁笑了,「你還記得?」
阿那瑰赧然道:「記得……」挑了一枚紫瑩瑩的葡萄遞給皇帝,皇帝還沒接,被劉昭容一紈扇拍掉了。
「薛紈來了。」劉昭容往外努了努嘴,透過琉璃牆,正見薛紈自天淵池畔走了過來。
阿那瑰才得了皇帝一個正眼,就聽皇帝道:「你下去吧。」她媚眼拋了個空,頓時又恨上了薛紈,退出殿後,俏臉寒霜地走了過去。
薛紈正在等內侍通稟,視線往阿那瑰身上一落,便定住了。
阿那瑰才平復下去的臉猛然又是一熱,忙把頭巾胡亂一包,狠狠瞪他一眼——料想著薛紈要趁機對自己冷嘲熱諷,她先發制人,色厲內荏地呵斥一聲,「看什麼?再看挖了你的狗眼!」
出乎意料的,薛紈竟好像完全沒有留意到她的頭髮——連被罵做狗都沒怎麼在意。目光在她臉上一掠,他神色自若地笑了笑,便跟隨內侍往殿上去了。
阿那瑰愣了個神,卻也不禁鬆口氣,回到皇后宮裡。
得知皇帝不肯來,皇后又暗暗咬碎了銀牙,她問阿那瑰:「聽說薛紈進宮了,你瞧見他了?」
阿那瑰一聽到薛紈的名字,原本是厭惡,現在還要加一層心驚膽戰。她矢口否認:「沒見到。」
「去宮門口守著,」皇后不甘心,「他若是進宮了,讓他來見我。」
阿那瑰一萬個不情願,也只能回到華林蒲,借濃密的柳枝掩藏了身形,須臾,見薛紈的身影到了近前,她把折下來的柳枝往他身上一丟,沒好氣道:「皇后叫你去。」吝於多看他一眼,轉身就要走。
誰知那柳枝隨風拂動,把發巾勾住,險些扯落下來,阿那瑰一個激靈,慌忙按住發巾。
薛紈微微一笑,「別遮了,我早看見了。」
阿那瑰滴流轉亂的眼睛一凝,又要啐他狗眼好不安分。
換做平日,阿那瑰罵他是狗,薛紈一定要給她個耳光,今天卻仿佛聾了般,沒有理會阿那瑰的口不擇言,他平靜地說,「不熱嗎?摘了吧。」
他能有好心?阿那瑰把頭巾按得更緊了,「我不。」她蠻橫地說:「你不許看我。」
薛紈不以為意,「你有什麼好看的?世間風尚本來就不同。洛陽的貴婦人們最時興梳這樣的頭,有的還要剃成禿子,繪上各種圖案花樣……標緻極了。也就你這樣的柔然人,沒見過世面,自以為是天下獨一份了?」
阿那瑰不大信,卻忍不住目光往他身上飄,「洛陽的貴婦人什麼樣,你又見過了?」她實在熱得厲害,見宮道上人少,將發巾扯了下來扇著風。
薛紈目不斜視,「我聽別人說的。」
見識過了建康,阿那瑰對北朝的京城洛陽也神往了,「不知洛陽是什麼景象。」
薛紈笑道:「比建康要好上十倍百倍。」
阿那瑰嘻一聲笑了,「胡說八道。」
「你親眼見了,自然就知道了。」薛紈沒有和阿那瑰爭辯,到了皇后宮門外,他說聲再會,卻折身要往宮外去了。阿那瑰訝然,趕緊追上去,「皇后說要見你。」
在棲雲寺被禁衛圍捕,還受了傷,薛紈當然不肯再冒險去見皇后了,他正色道:「皇后的宮裡,我一個外臣怎麼好走來走去?」任阿那瑰搬出皇后來軟硬兼施,他都是不肯。
阿那瑰正要處心積慮地討好皇后,她眉宇結了輕愁,眼裡又含淚了,「走到這裡,裡面的人恐怕都看見了,你不進去,殿下要怪罪我了,我無依無靠的,要是殿下不要我……」還可憐巴巴地扯住了薛紈的袖子。
薛紈眸光在袖子上一掃,「無依無靠?」他笑得有些玩味,「檀道一不管你了?」
他隨口一句話,好像刺扎在阿那瑰心上,她假惺惺的眼淚沒有了,撒手丟開薛紈的袖子,阿那瑰高傲地揚起頭,「我不用別人管。我自己什麼都可以做。」被汗濡濕的烏髮覆在額頭上,更顯得一雙眼氣勢凜凜。只有臉蛋被夕陽照得微微發紅,帶點天真氣。
薛紈心裡微微一動,雖然知道這會去皇后那裡,無異於龍潭虎穴,也不由地改變主意,往皇后宮裡來了。
皇后端坐在燦如錦繡的屏風前,見著薛紈,眼睛一亮,卻沒有像在棲雲寺那樣粘膩,只對他頷首微笑,說聲請坐,又屏退了殿上眾人,「你們都退下。」
阿那瑰也跟著宮婢們離開了,眼睛還好奇地在薛紈和皇后身上打了個轉。
金輝照著瑞獸,空落落的殿裡,兩個人都正襟安坐。皇后斟酌著言辭,開門見山道:「你常在陛下身邊,不知道陛下有沒有提起過立太子的事呢?」
「這個,臣沒有聽說過。」
皇后手肘扶著案幾,沖他斜了斜身子,是個倚重和信任的姿態,「我想請陛下早點立嫡長子為太子,有什麼法子嗎?」
薛紈道:「陛下年富力強,殿下這時候催陛下立太子,恐怕適得其反,要被陛下懷疑了。」
薛紈也這樣說,皇后黯然地嘆口氣:「我不想顯得太急,可昭容現在得陛下盛寵,我怕陛下被她蠱惑……」
薛紈垂眸撇著茶甌里的浮沫,不肯搭腔。
忽覺手臂上有了點重量,他放下茶甌,扭過臉來,見皇后輕斂裙擺,坐在了他的身側。皇后是著意修飾過了,眉毛絞得細長,嘴唇紅得艷麗,木樨香珠在皓白的手腕上滑動,在薛紈手背上親熱地拍了拍,她說:「人要是突然有個病啊災的,就會心急了……嫡長子才十歲,等他做了太子,皇帝,以後還不都是你和我說了算?二十多歲的宰臣,難道不值得你搏一把?」
薛紈似有點動心,琢磨片刻,還是謹慎地搖了搖頭,把皇后的手拿開,肅容道:「憑我自己,還沒那個本事。」
皇后急忙道:「還有大將軍和我兄弟,一個掌外,一個掌內,還不是易如反掌?」
豫州大軍壓境,皇后卻在一心琢磨這個,薛紈有些想笑,他忍住了,仍舊推脫道:「殿下的打算,大小兩位王將軍知道嗎?」
皇后道:「我當然要和他們商議。你是玄鶴的副手,難道到時候不聽他號令?」怕還說不動薛紈,皇后淡淡一笑,挺腰坐了起來,望著殿外那抹青衣身影輕盈地走來走去,她冷不丁道:「我聽說你剛才在殿外和阿松嘀嘀咕咕的……你看中她了吧?要是你願意助我一臂之力,我把她送給你,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