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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同塵與灰(十)

2024-10-08 16:57:34 作者: 繡貓

  阿那瑰沒了頭髮,仿佛心也被剜了,頓時發了瘋,擺出在柔然和人打架的姿勢,一頭把檀道一頂個趔趄,叼住他胸前一塊肉下口就咬。她發了狠,這一口下去,血絲洇染了檀道一的薄紗衣襟。檀道一忍著痛,抱住上躥下跳的阿那瑰,強行將她的臉托起來,說:「你嘴裡流血了。」

  阿那瑰被他捏著臉不能動,一雙眼睛裡要噴火,殷紅的血沫子自嘴角蜿蜒而出,她還在含糊不清地嚷嚷:「我殺了你!」

  檀道一拇指揩去她唇角的血跡,仔細瞧了瞧,皺眉說:「你太使勁了,牙關磕破了。」拖阿那瑰回房,拿一塊乾淨的綾帕替她按住嘴。

  阿那瑰被迫揚起頭,嘴裡是濃濃的血腥味,腦袋猛力甩了甩——初夏清涼的晨風拂過空蕩蕩的脖子,她又紅了眼,狠狠推開檀道一的手,轉身就要往外跑。

  檀道一見她不管不顧的,也有些惱了,把染血的綾帕一丟,冷道:「你以為你現在這個樣子,皇帝還能看得上你嗎?」

  

  阿那瑰恨之入骨地瞪著他,奮力掙了兩下,罵道:「我恨你。」最終敵不過檀道一的力氣,漸漸泄勁了,她坐在床沿發起呆來。

  檀道一換了塊綾帕替她捂住嘴,一言不發地瞧著她,黑眸里透著點歉意。

  「頭髮很快就長出來了,」檀道一柔聲安撫她,「就算你一直沒頭髮,我也一直喜歡你的。」

  阿那瑰立即推開他,「我不要!」一激動,牙關又要痛,她緊緊閉上嘴,上床背對著檀道一躺下來。

  檀道一坐在床沿上守著她,正在斟酌著說些什麼,一名沙彌到了院子裡,說要請他到正殿,和主持商議明日的剃度儀式。檀道一沒有理會,關了房門,到床上躺在阿那瑰身後,他試探著摟住了她的腰,阿那瑰沒有反抗,他又撥了撥阿那瑰硬扎扎的短髮,阿那瑰「啪」一聲,劈手把他拍開。

  她連背影都是氣鼓鼓的。

  檀道一沒忍住,發出一聲輕笑,他把阿那瑰擁在懷裡,說:「明天我也變成醜八怪了,你不會笑話我吧?」

  阿那瑰沒搭腔,檀道一悵然望著她還帶點小小絨毛的雪白後頸,又道:「滑台一戰大敗,父親殫精竭慮,敵不過北朝兵馬銳猛……王孚和叛軍還在混戰,有朝一日敵軍兵臨建康城下,這滿城的百姓,只有任人宰割的份,這寺里暫且還能棲身,我們等以後安定了,再悄悄離開,你想去哪就去哪,不好嗎?榮華富貴,哪抵得過性命要緊?」

  阿那瑰埋著頭沉默半晌,轉過身來,眼皮仍舊是耷拉著。她扯開檀道一的衣襟,看了看她才咬出的牙印。牙印深及皮肉,淤血有點泛紫了。阿那瑰使勁在牙印上戳了一下,檀道一握住她的手指,輕輕咬了咬。

  阿那瑰眼睛一轉,指著窗口的白玉佛,「那個玉雕,長得好像你呀。」

  檀道一嗯一聲,「那是我母親的雕像。」因為他日夜的摩挲,玉雕上透著月華般柔潤剔透的光澤。

  阿那瑰愣了會神,仍舊悶悶不樂,把手指抽回來,她背對著檀道一默不作聲。他再碰她,她也沒有再拒絕。檀道一放了心,在她後頸的絨毛上用嘴唇碰了碰。

  這一夜兩個人和好如初,少年食髓知味,對彼此的身體孜孜不倦地探索——可惜良宵苦短,杳杳鐘聲響起,正是晨光熹微的時候,檀道一在床上發了會呆,穿戴整齊到了正殿。

  法壇已經設好,堂上鐘鼓齊鳴,皇帝派了宮使,陸續捧了表禮、信香進寺,玄素在法座上對著檀道一微笑。那宮使念完皇帝詔書後,檀道一被領到了玄素麵前。錦斕袈裟微微地拂動,玄素瞧著裊裊青煙中更顯得秀骨清像的檀道一,頷首道:「道一,取下你的發巾。」

  檀道一對剃度這事是很牴觸的,因為和阿那瑰情投意合,這會臉色不見陰鬱,反而十分平靜,摘下了巾幘,放在一旁的托盤上,正要垂首,忽見釋迦佛像旁的帷幕後,阿那瑰包著頭巾,擠在一群看熱鬧的沙彌中,眸光澄澄盯著他。

  被檀道一察覺,她眸光躲閃了一下,甩開緊抓的帷幕,擠過人群跑開了。

  檀道一猝然起身,玄素手落個空,見他丟下堂上眾人,大步往殿外追去。在石階上,他脫口喊道:「阿松!」

  阿那瑰沒聽見似的,飛快地奔出寺外去了。

  「道一,」玄素呼喚一聲,檀道一回過神來,恍恍惚惚走回法座前。

  玄素慈愛地撫了撫檀道一柔軟烏黑的長髮,緩緩念誦偈語,「大道虛曠,絕思絕慮。一切因果,皆如夢幻。道一這個名字是我替你取的,恰巧我座下弟子排到了道字輩,你仍舊叫道一吧。」他拈起剃刀,親自替檀道一剃去了頭髮,說道:「陛下加恩,特賜你為天寶寺首座,以後你就是道一法師了。」

  領過度牒,等寺眾依次來拜見過後,檀道一回到寮房一看,白玉佛被阿那瑰砸個粉碎,床帳子被揉得一片狼藉,仿佛疾風卷過。

  檀道一坐在榻邊,等到黃昏,阿那瑰也沒回來。兩名家奴也跟隨他落了發,做了沙彌,被賜名常安、常樂。常樂在門口張望了一下,說道:「阿松去棲雲寺了,要去叫她回來嗎?」

  「不要。」檀道一淡淡地說,把地上的碎玉一片片拾起,收了起來。

  皇后瞧著眼前的阿那瑰,一雙細長的眉毛擰起來,失望之餘,又有些好笑,「本以為你真有幾分機靈,原來也不過是嘴上厲害,」怎麼能指望她把劉昭容拉下來呢?皇后搖搖頭,命阿那瑰把她那參差不齊的頭髮重新包起來,「怪模怪樣,陛下瞧不上的,你還是回檀家去吧。」

  在眾人異樣的目光中,阿那瑰還很鎮定,她執著地求皇后,「我不想回檀家,殿下收留我吧。」

  皇后若有所悟,「你知道檀濟打敗仗了?」

  阿那瑰搖頭,一副茫然無知狀,「郎主打敗仗了嗎?」

  還是個孩子。皇后心想,樹倒猢猻散,一旦檀濟被治罪,檀家的人都要遭殃,她倒對阿那瑰起了點憐憫之心,格外寬宏大量地點了頭,「那你先跟著我吧。」

  跟了皇后,阿那瑰一反常態地安分了,從早到晚老老實實在房裡習字抄經——多半是要討皇后歡心,少半是怕自己的頭髮被人看見要惹來恥笑。沒過幾天,嘴裡竟也能念出幾句詩來了。皇后喜歡她直率,常叫她來說話解悶,沒過半月,鍾離傳來消息,檀涓率領叛軍,擺脫王孚追擊,往黃河以北投北朝去了。此時北朝才重奪滑台,收服檀涓的數萬人馬,如虎添翼,越過了黃河揮師南下,有寇汝陽、彭城之勢。

  皇帝大發雷霆,把一摞戰報都丟到了王孚臉上,大罵道:「檀濟在彭城禦敵,你不去助他,搬師回京幹什麼?難道怕朕在建康吃不上飯,睡不好覺嗎?」

  王孚顧命大臣,被皇帝整天衝著臉唾罵,半點顏面都沒有了。他一雙眉毛皺得極緊,說道:「陛下,南豫州與南汝陰紛紛起了民亂,恐怕刺史有異心,臣不回師,恐怕要被人趁京中空虛而作亂啊。」

  皇帝一雙怒目盯著王孚,生了微髯的上唇一翹,是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是怕建康生變,還是怕去彭城增援,萬一檀濟再吃敗仗,你要被牽連?」

  王孚忙不迭地叩首,「臣不敢有此私心。」

  「人都有私心。」皇帝慢悠悠地說道,命人將滿地的戰報收起來,他親自扶了王孚起來,和氣地說:「朕知道,皇后在寺里久居,你們王家的人都有怨氣,以為是朕冷落了她——朕這就派人接皇后回來,大將軍滿意了嗎?」

  王孚臉色微變,「臣絕不是因為皇后的緣故……」

  皇帝哈哈一笑,神情乖戾,「那朕廢了皇后,大將軍也不會有二話了?」

  「這……」王孚被皇帝刺得有口難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皇帝嗤笑一聲,仿佛從王孚的表情中悟到了某種意味,他面色一冷,拂袖而去。王孚立即對左右內侍使了個眼色,一名內侍跟上去瞧了瞧,回來湊到王孚耳畔低語,「又去劉昭容那裡了。」

  王孚氣不打一處來,離宮後便直奔棲雲寺,將皇后一通痛斥,皇后一張臉漲得通紅,氣道:「陛下不肯來接我……」

  「宮門上鎖了嗎?陛下不來接你,你不會自己回宮?」王孚才鏖戰數月,精疲力竭,一想到在御前受辱,氣得手腳都要打顫,「劉應湲寸功未立,被接連加封!你還顧著面子,怕太子之位都要拱手讓人了。」

  皇后眉心一跳,目光陡然利如疾劍,「陛下說了……?」

  王孚苦笑著搖頭,「你和陛下夫妻不像夫妻,倒像仇人,那不是遲早的事?」

  皇后當機立斷,即刻令宮婢收拾行囊,要回宮去。阿那瑰穿著青布蔥褶,同兩名宮婢一起坐在牛車上,前方是皇后的鳳輦,鏤銀飾金,朱紅的翟羽被夏日炎炎的風吹得簌簌顫動。阿那瑰一顆心也砰砰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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