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同塵與灰(三)
2024-10-04 04:35:20
作者: 繡貓
薛紈走進棲雲寺的大殿。
厚重的帷帳掀起來了,露出赤金佛像的真容,那是個沉靜祥和、悲天憫人的微笑表情。和尚們在眼前忙碌,布置供桌,鋪設地氈,附近幾個寺廟的高僧都來了,穿戴得隆重光鮮,在側殿裡頭交頭接耳。
窮人湊家資買張度牒來寺里掛單,不過是混口飯吃的生計,在建康,這尊草灰泥胎的玩意,成了上至皇帝,下至百姓心目中高不可攀的神……薛紈覺得有些滑稽,忍不住笑了一下。
小沙彌捧著布施盤自他眼前經過,見這人笑得古怪,逡了他一眼。
薛紈叫住他,從袖子裡掏出一枚銀鋌,抬手撂進布施盤裡。銀鋌太沉,砸得布施盤「哐啷」一聲,小沙彌眉開眼笑,忙雙掌合十道聲謝,煞有介事地問:「施主要求前程,還是婚姻?」
「求什麼?」薛紈想了想,隨口道:「求我活過今天吧。」
小沙彌「啊」一聲,越發覺得這個人古怪了,「佛祖一定能保佑施主長命百歲。」還十分殷勤地捧了一串不起眼的桃木佛珠給他,「這是玄素法師開過光的,有驅邪避惡的效力,施主好好收著。」
盛情難卻,薛紈拈起佛珠,在手裡拋了拋,笑道:「這個你們一天也能送出去八百一千個吧?」
小沙彌驕傲極了,「我們寺里香火旺。」
鐃鈸鏘鏘地響起來,銅爐里的香菸氤氤氳氳,飄揚的彩幡把棲雲寺裝點成了個熱熱鬧鬧、春意爛漫的俗世界。
百姓們被禁軍驅趕到了山門之外,只能爬上樹去瞭望寺內景象。阿那瑰扮成僮僕,仗著檀家的勢,也能在棲雲寺正殿外搶個好位置,她嘴上不停,眼也不停,忽聽祥樂陣陣,地皮震顫起來,阿那瑰被搡得身子半歪,噙著栗子含糊不清地叫:「別擠別擠。」
殿前已經人滿為患了。文武百官們這才姍姍而來,太常寺的屬官也混雜在隊列中。阿那瑰一眼就在老頭子中瞧見了檀道一,他穿著朱衣素裳,領口袖邊繡著繁複的騰蛇紋樣,手裡捧著桃弓葦矢,這樣堂皇肅穆的打扮,更襯得一張臉潔白清秀。
「檀郎!」有不少人認出他來,興高采烈地呼喚。
檀道一腳步加快了,瞬間就消失在殿內。
阿那瑰被擠得暈頭轉向,往左一轉,是幾個光腦袋的小沙彌,往右一轉,是赤布袴褶的儺戲執事們。一張猙獰的面具陡然湊到了眼前,赤金描繪的四目被日光照得詭艷奇異。阿那瑰猛地往後一傾,險些被面具撞到臉上。
那人眼疾手快,立即扯了她一把,寬大的衣袖在阿那瑰身上輕輕拂過,便不動了。
驀地四下俱寂,執戟的禁衛們湧入寺內,分列在了道路兩側。是御輦到了。
人們大氣也不敢喘,瞧著皇帝下了輦,緩緩往殿上走。皇帝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輕輕搖晃的垂旒遮住了眉眼,嘴角含著和氣的笑。不獨眾人屏氣凝神,連阿那瑰也一時忘了他凌辱袁夫人時的殘暴嘴臉,被那煊赫的帝王威儀而震懾了。
有人在耳畔低語:「又看中他了?」
阿那瑰扭頭一看,見那隻面具微微垂著,幽幽的眸光投出來,有些可怖,還有些神秘。
這人嗓音很低,簡直是在用聲氣說話。阿那瑰心生戒備,離他遠了點。
他沒在意,把桃木念珠往懷裡一掖,擠進人群不見了。
武陵王元翼和皇帝前後腳到棲雲寺。侍衛在山門處被攔下來了,元翼卸了佩劍,獨自走進寺里時,皇帝正拈了三炷香在手裡。
見這陣仗,就知道聖駕也在了,元翼仍舊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上前便稽首行了大禮,「陛下萬福。」起身後,從皇帝手裡接過香,元翼用袖管擦拭著眼淚,說:「夫人怎麼擔得起陛下這樣的大禮?」
皇帝道:「夫人是你的生母,先帝也對她頗多愛重,這個禮自然當得。」
元翼臉上笑容溢開了,卻絲毫也不肯讓,「陛下要折煞臣和臣母了,」他字字句句,咬金斷玉般,「夫人在九泉之下,怎麼能安息?」
他不肯,皇帝也不強求,讓到一邊,元翼拈了香,一步步走到袁夫人靈位前,拜了三拜,忽然放聲大哭。
鐃鈸聲,和尚們嗡嗡誦經的聲音都霎時止了,殿內殿外千百雙眼睛盯著,元翼哭得悲切,幾名內侍上來拼命扶都扶不起,皇帝面子上下不去,極力忍耐了片刻,咬著牙笑道:「夫人壽終正寢,去得安心,你這麼哭,是有什麼天大的冤情嗎?」
元翼搖搖晃晃地起身,通紅的雙眼盯著皇帝。皇帝眸光微眯,以為元翼要撲上來和他撕扯,誰知元翼只悽慘一笑,頹然道:「臣去國離鄉,不能在先帝和夫人病榻前服侍,愧對父母,一時忍不住哭泣,陛下恕罪。」
皇帝是手足情深的模樣,親自遞了手巾給元翼,看著他擦臉,皇帝輕描淡寫道:「不捨得去國離鄉,這次就多住些日子。」
元翼道:「敵軍在虎牢伺機反撲,臣怎麼敢久耽?」
皇帝道:「派檀涓回師滑台就是了,朝中能征善戰的將領也有,你不必硬撐了。」他厭惡極了元翼今天的惺惺作態,陰冷地一笑,有意要刺他的心似的,「你萬一再有個好歹,夫人在九泉之下,又怎麼安息?」
這話錐心,元翼嘴唇哆嗦了一下,「臣想去看看夫人生前起居的地方。」
「來人,領武陵王去吧。」皇帝點了頭,幾名內侍寸步不離地跟著元翼去了。
沉鬱頓挫的佛樂聲中,皇帝捧茶坐在側殿,臉上陰霾重重。幾個親信的臣子塌肩拱背在下首,沒人敢開口。
「武陵王在豫州這些日子,長進了。」皇帝說著,不辨喜怒地。
「陛下……」王孚欲言又止。
君臣視線一撞,都有些說不出的意味。
「陛下,」檀濟察覺王孚臉上那一閃而逝的殺氣,背後頓起冷汗,他疾步上前,意味深長道:「宗室外藩,文武百官,還有鍾離和虎牢的大軍,都在看著呢。」
「我知道。」皇帝倒還不蠢,將一時之氣壓下來,他對王孚道:「多派幾個人去盯著,別出什麼岔子。」
「是。」王孚領命,才走出大殿,見正在起舞祝祭的儺戲場上,有人自台上凌空飛起,寒芒自紅雲般的衣影中迸射而出,一劍刺中元翼背心。場上登時驚叫聲連連,眾人慌得四處奔逃。
「護駕,護駕!」王孚駭得聲音都變了,高呼數聲,禁衛們拔出刀尖,頃刻間將大殿圍得水泄不通。檀道一丟開桃弓,飛掠到殿外,元翼孑然一人,躺在道邊,胸前獻血汩汩,已經氣若遊絲。
「道一,」元翼冰冷的手掙扎著捉住檀道一的衣角,一張口血就往外涌,他斷斷續續道:「你……善卜筮,為什麼不告訴我……今天是我的死期?」
「殿下,」檀道一握住元翼的手,聲音也不自覺地顫抖了。
飄揚的彩幡在頭頂織成一片色彩斑斕的雲霧,嶙峋的飛檐翹角直矗進微藍的天際。元翼痴痴抬眸,微笑道:「榮華未休歇,山崩海將竭。還好我能埋骨在此刻的建康。」
檀道一垂頭,一滴眼淚乍然滴落在朱衣上。
數名內侍搶過來,七手八腳把元翼抬進殿,疾聲呼喚御醫來查看。
皇帝也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在袁夫人靈前那一瞬間,他確實起過殺人的念頭,但一想到民間悄悄流傳的那些弒父、辱母、殺弟之類的詞眼,他頭上頓時暴起青筋,怒不可遏了。「來人!」皇帝厲喝一聲,有些驚慌,又有些憤怒地抓住王玄鶴的衣領,「刺客去哪裡了?」
王玄鶴對著盛怒的皇帝,嚇得語無倫次,「臣,臣已經將棲雲寺包圍了,刺客插翅難逃,陛下放心。」
「陛下,」檀道一提起素裳,大步跨入殿內,「皇后鳳駕還在後殿,當心刺客挾持殿下。」
王玄鶴忙道:「臣已經派侍衛去後殿把守了。」
檀道一眼尾微翹,不經意般瞥向後殿,「臣剛才仿佛看見刺客往那個方向去了。」
薛紈沿著甬道疾行,朱衣和面具被扯下來,連燈油澆上去,頃刻間燒成灰燼。他恢復禁衛服飾,自牆上一躍而下,飄然落在皇后殿側。
「你怎麼來了?」皇后在室內一轉身,瞧見薛紈從殿後繞了出來,她驚喜之餘,有些疑惑。久曠的人了,一挨上薛紈堅實有力的手臂,聲音便柔了,眼神也粘膩了,婢女見狀,垂頭斂裙退出去了。
薛紈在皇后腰裡扶了一把,笑吟吟地,「在前面沒看見殿下,過來瞧一瞧。」
皇后哼笑一聲,「別提這個,我一想起他們在那裡為了袁氏大張旗鼓地辦法會,心裡就跟吞了蒼蠅似的……」
薛紈傾聽著往外頭的動靜,被皇后一雙柔荑上上下下地撩撥,難免分神,他攥住皇后的手,似笑非笑道:「陛下還在前面呢,你不要命了?」
「他能拿我怎麼樣?」皇后嗤之以鼻,「若非靠著大將軍,他能有今天?」
外面鐵甲兵戈聲鏘鏘地響,皇后探出半個身子,「什麼事?」
宮婢在門外道:「武陵王遇刺了,大將軍在各殿搜捕刺客。」
皇后一腔熱情被擾亂,冷聲道:「搜刺客搜到我頭上了?我在歇息,別叫他們來鬧。」
王玄鶴對皇后的話自然言聽計從,只在皇后殿外略停了停,便招呼禁軍撤離。薛紈輕吁口氣,被皇后攬脖摟腰推到榻邊,腰間玉帶也拽得鬆脫了,他卻輕輕一笑,將玉帶扯回來,按住急不可耐的皇后,「今天不行。」
「年紀輕輕的,怎麼就不行了?」皇后嬌嗔,柔情蜜意的一雙媚眼盯住了薛紈,「你在外面有別的女人了?」
薛紈驀地想到檀家阿松,嘴角一彎,「又蠢又沖,不解風情,哪及得上殿下?」嘴上花言巧語,手卻堅決地推開了皇后。
皇后瞅著他,面上漸漸淡了,坐起身道:「你走吧。」
宮婢的聲音又在門外響起來了,低低的嗓音掩不住驚慌,「陛下到殿外了。」
皇后和皇帝一對怨偶,已經有數月不曾謀面了。皇后面色只是微微一變,因為仰仗著大將軍的威勢,倒還不怕,將薛紈往屏風後一推,她理了理鬢髮,款款地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