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同塵與灰(二)
2024-10-04 04:35:18
作者: 繡貓
有司到御前奏諡,皇帝一臉陰鷙地聽著。
袁夫人的遺言,成了建康街頭巷尾密議的話題。為袁夫人擬諡號,是動輒要掉腦袋的勾當,底下人戰戰兢兢地把幾個諡號呈了上去。
皇帝猛地一揮,案頭一摞奏議雪片般落地。
他心裡有氣。滑台大捷,他受命御極,還沒來得及慶賀,就得知元翼挾功恃勇,以追究先帝和袁夫人死因為由,率大軍逼近了建康,消息簡直靈通至極。
王孚派重兵封禁京城,完全是在白費功夫!
皇帝才發了一大通脾氣,把王孚父子罵得狗血淋頭,這會聽到袁夫人這個名字,額角就突突地跳了起來。
「擬什麼諡號?」皇帝冷道,「她區區一個夫人,也配追諡?」
「陛下,夫人追封皇后,是本朝慣例……」
「不許追封!」皇帝一臉厭惡,「給她夫人降為嬪,以嬪禮安葬。」
「陛下息怒。」薛紈走上殿來,他近來青雲直上,才被授了羽林郎將,穿著戎服,舉手投足間盡顯颯爽。把奏議拾起來撣了撣,他說:「陛下由太子繼位登基,有諸位顧命大臣擁護,名正言順,元翼雖然略有戰功,但各州刺史沒有一個追隨的,他想作亂,也是有心無力。」
皇帝煩躁地擺擺手,「這個我當然知道。但北境敵軍虎視眈眈,他卻為了一個女人大張旗鼓退兵回鍾離,我怕他要壞了大事。」
「不過攻占了滑台,就這樣居功自傲,要是破了洛陽,陛下又打算怎麼賞他?」
皇帝陰惻惻看他一眼,聽出了薛紈言外之意,「他有這個本事嗎?」
「當初放他去豫州,已經是失策了。陛下怎麼不趁這個機會,傳召他回京,北伐換將?」
皇帝道:「我倒是想,他能乖乖進京嗎?除非他不要命。」
「他不是大孝子麼?」薛紈眉毛一掀,「他想借袁夫人之事發難,陛下更該加恩,追封袁氏為皇后,以免落人口實。袁夫人治喪那日,於情於理,他都該進京了,到時候陛下再想法把他軟禁在建康。」
皇帝略一思索,點頭道:「就這樣辦。」遂令中書擬旨,追封袁夫人為皇后,並且豫州刺史元翼北伐有功,封武陵王。
等皇帝下了口令,薛紈退出大殿,走到宮門處,見皇后鳳輦在前方緩緩停了下來。皇帝近日封了司空劉應湲之女為昭容,十分寵愛,皇后不忿,又仗著王孚勢大,變本加厲地放肆,時常趁薛紈進宮時使婢女來請他,以致薛紈現在一看到她就要心煩。
一道宮門,被鳳輦堵了,無處可逃,薛紈硬著頭皮走上去,皇后適時地掀起帷帳,對薛紈頷首微笑,「薛將軍,還沒恭喜你。」
「謝殿下。」薛紈垂著眼皮。
皇后沒有放他走的意思,眸光在他肩膀和腰線上徘徊著,「這是去署府?」
「是。殿下要出行?」
「去寺里小住幾天。」皇后輕笑,「將軍最近忙得很,有空也去寺里上柱香,求佛祖保個平安。」
「有空就去,謝殿下。」
「其實做這個皇后也沒什麼好的,是不是?」宮道之後,是重重樓宇,沒有盡頭似的。料峭春意中,皇后望向淡靜澄澈的天空,悠悠地說道。
太常寺的署府里,比往日格外熱鬧些。
檀道一被舉薦進了太卜司。太卜司向來冷清,不比秘書監、羽林監炙手可熱,世家子弟難得看上眼。而建康的男女老幼,都熱衷於圍觀美少年。他一來,附近幾個署府的人都來看熱鬧了,擠得太常寺院子裡熙熙攘攘。
丈人謝羨也負著手來了,左看看,右看看,偶有挑剔,基本滿意,見賢婿帶了平巾,穿了官服,長身玉立,更持重了,謝羨面上有光,問檀道一,「病好些了?」
檀道一在棲雲寺受傷的事,被檀濟遮掩了下來,謝羨只當他是臥病。
「好了。」檀道一敷衍著放下筆,轉身時,見薛紈站在門邊,他一個佩劍的武將,在一群文官之中,真如鶴立雞群。這一位是皇帝近臣,奉承的人自然只會更多。眾人擁著薛紈進來,和檀道一兩相比較,笑道:「都是芝蘭玉樹,不相伯仲。」
「我是個粗人,」薛紈笑道,親熱地拍了拍檀道一肩頭,「怎麼能比得上檀郎?」
「過獎。」檀道一平靜地回應了一句,便走開了。
薛紈餘光掠過他,暗自一笑,轉臉問謝羨,「謝相公,和檀府的婚事定在哪一天?屆時一定要請我來喝喜酒啊。」
謝羨自然滿口答應。太常寺丞上來詢問,「薛將軍來,有何貴幹?」
「我來傳陛下口諭。」薛紈一句話,寒暄的眾人都閉上了嘴,薛紈面不改色,說道:「陛下已經下詔,命豫州刺史、武陵王元翼回京,七七那天棲雲寺的水陸法會上,武陵王也會駕臨。」
群臣鴉雀無聲,半晌,太常寺丞才反應過來,惴惴地答了聲是。
聖旨送至鍾離,武陵王十分躑躅,麾下檀涓等人也是眾說紛紜,生怕皇帝要謀害武陵王性命,武陵王思索了數日後,說:「元脩才登基,先帝和袁夫人都死因成謎,他敢殺我,豈不是坐實了先帝是被他毒害?到時候怎麼堵住百姓的嘴?」又留檀涓率大軍坐鎮鍾離,一旦元翼遭遇不測,便聯合各州刺史舉義旗,除暴君。
安排妥當後,武陵王收起聖旨,被數十名貼身衛士護送著,回到建康。
一行到了朱雀門,武陵王下了馬,先在城門外迎風燒了一捧紙錢,哭了先帝和袁夫人一場。進城後,皇帝特地派了宮使來,迎武陵王進宮,武陵王稱於禮不合,婉拒之後,在驛館下榻,隨即令人去檀府,請檀道一見面一敘。
這個時節,秦淮河中深深淺淺的綠波蕩漾,柔風拂動楊柳枝,一派融融的春意。檀道一應約而來,遠遠見元翼獨自在朱雀橋上徘徊,不由加快腳步,兩人在橋上相會,元翼笑道:「去年秋天你在這裡送我,今年春天我還在這裡迎你。」
元翼才大哭過,衣袖還有些濕,檀道一無言以對,只能說:「殿下節哀。」
元翼擺擺手,其實也沒有了多少悲戚之色,「不說這些,省得給你惹禍上身。這會,不知道有多少陛下的人在附近盯著咱們呢。」說到這裡,元翼失笑,「整個建康,恐怕只有你敢出來和我見面,不愧是你。」
檀道一付之一笑,「就在外面,坦坦蕩蕩,陛下也不好說我什麼。」
元翼點頭,「在這裡看看景也好。」瞧著南岸巷口的斜陽新草,元翼嘆道:「建康好啊,外面如何淒風苦雨,狼煙四起,建康總是這樣祥和。」
建康又何曾有過真正的祥和?檀道一是深有感觸了,卻不好多說,只能一笑。
「你怎麼不佩劍了?」元翼打量著他。
「我又不用和殿下一樣上陣殺敵,佩劍幹什麼?」
「哈哈,」元翼在檀道一面前向來坦率,「其實我也只是坐在城中,連敵軍一個影子都沒見過,何時上陣殺敵了?不過……」他話題一轉,頗具深意地瞥向檀道一,「元日之前,滑台就傳聞先帝駕崩,桓尹的消息靈通得很呢。」
檀道一「嗯」一聲,「陛下身邊有北朝細作。」
元翼嗤笑一聲,並不怎麼驚訝。「夫人的水陸法會,你來嗎?」
「來。」檀道一告訴他,「我現在在太常寺當差。」
元翼咦一聲,興味十足地,「卜筮占星?」他指一指晚霞漫捲的天,「你能不能替我看一看這天象,陛下和我的壽數各有幾何?」
檀道一三緘其口,只叮囑他說:「法會上小心。」
辭別了元翼,回到檀府,檀道一從案頭的匣子裡取出一隻繡囊凝神細看。
繡囊是薛紈身上掉落的那一個,他從領軍府順手拿走了。繡囊小巧精緻,是閨閣女子脖子上戴的,沒有太多紋樣。檀道一把裡頭的一綹青絲扯出來,繡囊便空了。
「這是誰給你的?阿好還是謝娘子?」阿那瑰跳到他身後,將繡囊搶過來,一雙眼睛狐疑地把檀道一上看下看,嘴巴已經撅了起來,「你不許戴它。」
「不是。」檀道一轉過身來,泰然自若地,「你聞一聞,裡面有什麼味道?」
阿那瑰嗅了嗅,「好像有點甜甜的香氣。」
「是木樨的香氣。」
阿那瑰搖頭,「我沒聞過,是什麼味兒?」
「木樨是貢品,百姓家裡沒有的。」檀道一又拿起來聞了聞,味道太淡了,他總疑心是自己錯覺,「聽說棲雲寺里有幾棵木樨樹,你在太子妃那裡時見過嗎?」
阿那瑰迷茫地說:「我不記得了。」
「袁夫人水陸法會的時候就知道了。」檀道一把繡囊放回匣子裡。轉眼見阿那瑰嘴巴還撅著,一副怏怏不樂狀,檀道一不禁捏了捏她的臉,阿那瑰跳起來,雙臂環住他的腰,蠻不講理地說:「你是我一個人的,眼睛只能看我,手只能摸我,還有這裡,」她點一點檀道一的嘴唇,「只能親我一個。」
檀道一沒說話,只在她唇上重重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