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同塵與灰(一)
2024-10-04 04:35:14
作者: 繡貓
檀道一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在床上到底躺了許久。他勉強轉過身,見窗扇半掩,外頭天色格外的明淨,被沉甸甸的積雪壓彎枝的竹子,也如箭般抖擻著挺立起來,青翠欲滴的。
室內的陳設還是他昏睡前的老樣子,棋子散落,書卷半合,玉角弓掛在牆上。他的目光一落到劍匣上,就被燙了似的,慌忙移開了。
倒在棲雲寺時,薛紈在耳邊那句嘲諷的話好像刻在了腦子裡似的,一想起來就要灰心。
一動不動地躺著,想了半晌心事,他恢復了些體力,下床踱了幾步,家奴問他要不要去舞一舞劍,射一射箭,他毫無興致。只抓起一把棋子,又丟回案上,「父親還沒散朝回來?」
「最近署府里許多事,郎主忙得馬不停蹄的。」家奴命人傳了口信去署府,一盞茶的功夫,檀濟喜不自勝地趕了回來,進門的瞬間,臉拉了下來,剜一眼檀道一,哼道:「你清醒了?」
檀濟嘴硬心軟,一直留意著檀道一動靜,見他往床邊一坐,忙抓了個隱囊墊在他腰後。這番殷勤,總算檀道一說了句中聽的話,「阿耶也坐。」
「瘦了許多,一張臉又青又白,跟個鬼似的。」檀濟刻薄他一句,眼睜睜瞧著愛子,百感交集,沉默了一會,才好聲好氣道:「我給你謀個職,身體養好了去干點正經事吧。秘書監清貴,太常寺事少,羽林監麼,」他眉頭一皺,「舞刀弄槍的,你要是想去,也隨你。」
本以為又要廢許多口水,誰知檀道一竟然沒有特別大的反應,略想了想,隨口道:「太常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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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禁軍不感興趣,檀濟意外之餘,大大鬆口氣,「羽林監,恐怕要時常和王玄鶴、薛紈這些人打交道,不去最好。」
檀道一眸光一定。檀濟又是埋怨,又是無奈地看他一眼,「你在棲雲寺為了袁夫人抗旨傷人,陛下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沒有追究……哦,先帝半月前駕崩於天寶寺,太子已經受命御極了。」
檀道一躺在床上這一個月,委實發生了許多事,檀濟說一句,他便要疑惑一次,腦子裡亂鬨鬨的,簡直不知從何問起。檀濟心下瞭然,瞅著他,「滑台一戰告捷,北朝退兵至虎牢了。」本是個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他卻半點喜色也沒有,「袁夫人自戕前說的那些話,不知道怎麼,在京城內外傳得紛紛揚揚,元翼坐擁重兵,屯駐鍾離,詰問先帝和袁夫人死因。」
檀道一平靜地聽著,沒有作聲。
檀濟望著外頭明麗的天空,喟嘆道:「北朝退兵,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捲土重來,兩軍交戰之際,貿然向朝廷發難。不過是攻占了滑台而已……元翼,太托大,太急躁了!這一個元日,過得簡直是糟心極了。」
元日……檀道一驀地想起棲雲寺的阿那瑰,起身就要往外走。檀濟忙按住他,「去哪?」
「接阿松回來。」
仕途朝政漠不關心,只把一個小女子記得牢。檀濟十分惱火,又不忍心再責難檀道一,「早回來了,」檀濟沒好氣,深深地看他一眼,「聽人說,你受傷那天,她赤腳追著馬車跑回來的。」
檀道一臉上總算有了表情,是有些歡喜,有些激動,少年臉上陡然煥發的光彩讓檀濟要阻攔的話也生生咽了回去。「去吧,去吧,」老父親一屁股坐在床邊,恨他不成器似的嘟囔,「小孩生一場病,長一次心眼,你今年十八了……」
廊檐下,阿那瑰捧著一盅清水,用耳挖簪逗引籠里的雲雀。
一月不見,她好像也突然長大了,個子高了點,因為換了碧綠的春衫,身段更裊娜了,像一段柔軟細嫩的柳枝,隨風就要起舞。她大概也學了不少規矩,餵鳥餵得專心致志,不像從前,眼珠子時時刻刻都在滴溜打轉。
「阿松。」檀道一微笑著喚了她一聲。他從前私下來別院時,總有些不好意思,這會青天白日的,坦坦蕩蕩站在庭院裡,對阿好們含羞帶怯的熾熱眼神視若無睹。
阿那瑰一愣,玉簪戳得雲雀炸起了毛,扇動著翅膀逃開了。她盯了一會檀道一,突然認出來了似的,水盅一丟,興高采烈地奔過來,「檀郎!」離檀道一半步遠,她剎住了,怕碰翻了琉璃佛似的,小心翼翼圍著檀道一打量一圈,又要攙扶他上台階,「你慢點走。」
檀道一跟著阿那瑰進了房間,一轉身,就把她緊緊抱住了。她身上似乎也添了點又清又甜的香氣,不知是來自髮絲還是衣領里。檀道一覺得自己還有些滯澀的脈絡被這一縷縷香氣勾引著,又活了過來,力量盈滿了四肢百骸。
阿那瑰維持著這個僵硬的姿勢,在他懷裡許久不敢動彈,「你流了好多血,疼不疼?」她一雙水眸睜圓了,有點後怕,有點委屈,「我那天以為你死了。」
檀道一笑了,在她雙唇上親了一下又一下。阿那瑰有滔滔不絕的話,只吐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眼,剩下的都沒能出口。她太高興了,以致也把那些藏在肚子裡整月的要緊事都忘到了腦後,只一門心思瞧著檀道一,看他眉毛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她驀地紅了臉,頭昏腦漲地投進他懷裡,喃喃道:「我好喜歡你啊。」她的愛意太多了,小小一顆心盛不下,一股腦地抒發給檀道一,「我愛你,最愛你,只愛你一個。」
這樣熱烈大膽的字眼,連檀道一都被鎮住了。他臉上一熱,高興有,慌亂也有,茫然之下,拉起她的手貼在胸前,輕聲道:「我也是。」生怕把夢都驚散了似的。
阿那瑰抱怨道:「你不好,元日郎主都沒怎麼笑,我還留了黃米糕給你,不能吃了,都放壞了。」
檀道一聽著她的甜言蜜語,人都飄飄然了,「我現在都好了。」
阿那瑰扯開他的衣領,膽戰心驚地瞧著他肩頭的劍傷,「這裡有一道疤,」她還要往裡探,「胸前也有,背上也有,」她一驚一乍地嚷嚷,「到處都是。」
換了別人這樣揭他的短,檀道一必定要大發脾氣,換成阿那瑰,他倒感受到了別樣的情意,心頭一熱,連衫子都脫了下來,大大方方地任她看。
阿那瑰捂著眼睛,又要怕,又忍不住要看,手指輕輕碰了碰他肩頭最長的一道疤,「什麼時候才能好啊?」
檀道一驟然翻身,把她撲倒在床上,臉倒不紅了,他直直看進她眼裡,不容置疑道:「蠕蠕,你跟我吧。」
阿那瑰手指還在他胸前划來划去,她輕輕地「哦」一聲,就沒了下文。
「你不是愛我嗎?」檀道一逼問她,「你愛我都是假的?」
「道一哥哥,我是愛你呀……」阿那瑰嬌嗲嗲的,拖著長長的聲調,心裡為難極了,她想做妃嬪,做皇后,享受萬眾矚目的尊榮,可也捨不得她的螳螂,這樣一張好看的臉,薄薄的皮膚下肌肉微微起伏,胸膛光滑又滾燙。連他生氣,輕視她的樣子,她都喜歡。
她太貪心了,兩樣都想要。
想得出了神,阿那瑰皓齒咬住了嘴唇,眉間蹙得尖尖的,從來沒有這樣為難過。
她的猶豫檀道一看在眼裡,情熱的心仿佛墮入冰雪,他眉頭一擰,放開阿那瑰去拿衣裳,阿那瑰急了,雙臂慌忙摟住他的脖子,把自己柔若無骨的身體貼上去,親昵地說:「你別走嘛。」
檀道一冷淡地看著她,「你把我當什麼?」
就這個表情。阿那瑰心裡撲通撲通跳,她覺得自己大概有毛病,他越發脾氣,她越著迷。毫不知羞地擠進他懷裡,坐在他腿上,阿那瑰討好地捧著他的臉,「好哥哥,我愛你呀。」
「假的。」
「真的。」阿那瑰急得說:「真的真的真的。」
檀道一冷笑,「你愛我,卻總想嫁給太子。」話一出口,他想起來,太子已經變成了皇帝,頓時臉色更難看了。
阿那瑰心虛了,眼睛眨得飛快,手卻不肯松,她心裡一番天人交戰,最後低著頭嘟囔道:「郎主不答應……」
「他管不著我。」檀道一半點猶豫也沒有,「我自己說了算。」
阿那瑰痴痴地看著他,鬼使神差地,說了聲「好。」
檀道一喜出望外,差點要大叫一聲跳起來。阿那瑰一個不穩,險些栽倒,忙抱緊了檀道一。她一高興起來,沒有半分矜持,又要求看一看他腿上有沒有傷,屁股是不是像阿好說的那樣翹,檀道一心愿達成,反倒慎重了,按住瘋瘋癲癲的阿那瑰,很珍重地在她眉心親了一親,「你可要說話算話。」
之後檀道一整天地在華濃別院盤桓,原來還背著檀濟,現在索性光明正大地來來去去。養傷之餘,只偶爾懶洋洋翻幾頁書,下一會棋。檀濟忍不住敲打幾句,他嘴上應得好好的,半點不耽誤和阿那瑰卿卿我我。
那把劍是徹底收起來了。
好在不出去闖禍了。檀濟琢磨著,心裡真是矛盾極了——別家孩子,長大都規矩了,檀道一正相反,幼時聰慧得無人能及,越大越離經叛道,一意孤行了。
這麼拖著,眼見檀道一的傷養好了。少年人精力旺盛,沒幾天就活蹦亂跳的,檀濟放下心來,不肯再放任他懈怠下去,見檀道一又要去找阿那瑰,他一把將人抓住了,板著臉道:「明天去太常寺府署應卯了!」
檀道一微怔,「知道了。」
「太常寺最近在為袁夫人治喪……你凡事當心些,少說話,」檀濟放開他,憂心忡忡看向宮城方向,「元翼在鍾離,氣勢洶洶,這可是多事之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