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嘗開(二十)
2024-10-04 04:35:10
作者: 繡貓
檀道一打發阿那瑰回了棲雲寺。
他來到天寶寺外,暮色之下,山門處的僧俗眾人已經作鳥獸散,禁衛手中的鋒刃在殘暉中發出刺目的光芒。
他駐足了一陣,抬腳離開。大街小巷有禁軍巡邏,朱雀門上守衛盤查出入的行人,穿的是太子衛率服色。檀道一繞城一周,心裡大致有了數,等到翌日,邀了王玄鶴在孫楚樓會面。
王玄鶴也穿了甲冑,左腰佩劍,右腰挎刀,風風火火來到孫楚樓,一坐下便猛喝幾口茶,「忙死我了。」
檀道一親自替他添茶,「太子衛率的人都被調去守朱雀門了,」他不經意似的問,「城裡出事了?」
王玄鶴放下茶甌,「據說城裡有北朝細作。」料到檀道一要說什麼,他先對檀道一豎了豎手指,胸有成竹地笑道:「但決計不是薛紈。」
檀道一盯著王玄鶴琢磨了片刻,明白了,他是認認真真地在抓細作,並沒把皇帝在天寶寺跌跤的事情放在心上。檀道一問:「我想出城一趟,不知道你的人肯不肯放行?」
「這兩天別出城了。」王玄鶴搖頭,「沒有大將軍發話,閒雜人等都不得進出城,萬一放跑了北朝細作怎麼辦?」
「原來如此。」檀道一心領神會,接過茶甌,換了酒杯塞進王玄鶴手裡,「這杯酒謝你。」
本書首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謝我幹什麼?」王玄鶴摸不著頭腦,嘴上記掛著差事,半推半就的被檀道一勸了許多杯,喝得醉醺醺不辨南北,一個指頭戳過去,就伏在了案上。
檀道一暗自得意,手探至王玄鶴腰間,剛觸到他的太子衛率腰牌,一道雪亮劍光驟然停落在手腕上,再近一分,劍刃就要見血。他猛然握拳,直起腰來,見薛紈手持長劍,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
他一起身,劍尖自手腕移到胸前,寒意侵體。
「幹什麼?」薛紈揶揄他,「玄鶴兄沒答應,你就想擅自借他的腰牌用?」
檀道一眼裡閃過一絲懊惱。剛才得意忘形,沒有留意到薛紈腳步聲,此刻才察覺孫楚樓下有輕微的甲冑摩擦聲。太子衛率的人在,討不了便宜。他手指撥開胸前劍尖,泰然自若地將王玄鶴往薛紈身上一推:「喝醉的人,交給你了。」起身離開了孫楚樓。
縱馬揚鞭到了棲雲寺,天色已經黑透,檀道一夤夜造訪袁夫人處,驚得奴婢們一臉的惶恐。袁夫人先鎮定下來,屏退了左右,笑道:「又是來找阿松嗎?」
檀道一卻搖頭,「我護送夫人去豫州。」
「豫州?」袁夫人一怔,黯然地嘆口氣,「太子不會放我離京的。」
檀道一卻說了句令人魂飛魄散的話,「夫人,陛下可能已經駕崩了。」
「什麼?」袁夫人變了臉色。
「禁軍把守天寶寺,太子已經回了宮,事情有些奇怪。」檀道一手指推開窗扇,凝神看向無盡深沉的夜幕,殷紅的星子正發出奪目的銳芒,「夫人不懂卜筮術數,沒有聽說過嗎?熒惑守心,大人易政,將軍作亂。」
袁夫人一心只記掛著元翼,聞言失聲道:「將軍作亂,你是說……」
這個將軍,可不止元翼一個人,「王孚把建康城都封禁了,殿下有任何舉動,王孚和太子都會拿夫人的性命來脅迫他。我送夫人去豫州,免得殿下將來投鼠忌器。」
袁夫人憂心忡忡,「你說王孚封禁了京城,你單槍匹馬闖城門,恐怕不行。」
要是有王玄鶴的令牌,出城還容易些,可惜被薛紈壞了事。檀道一握緊了劍柄,少年臉上有幾分堅毅之色,「夫人不用怕,我們從出京口大道走,城門上最多不過百來人,我還能應付得來。」
袁夫人被太子折辱,早就苦不堪言,聽說有機會投奔豫州,也不囉嗦了,當機立斷點了頭,「我去換衣,扮成你身邊的僕婦,咱們興許能矇混過關。」
檀道一退回門外,等著袁夫人在後堂換裝,忽聽牆外一陣橐橐的腳步聲,他心頭一跳,「鏘」一聲先掣出劍來,見迤邐的火光自門外移了進來,十數名侍衛湧入,薛紈和王玄鶴並肩走了進來。
「又是你。」檀道一看向薛紈的目光有幾分冷冽了。
薛紈負手站定,對他露齒一笑,他也穿著太子衛率的服飾,儼然是王玄鶴的左右手了。
王玄鶴在孫楚樓被薛紈當頭澆了一盆冷水,酒意全消,一綹綹頭髮貼在臉上,狼狽極了,「道一,」他打個猛烈的噴嚏,狐疑地看著檀道一,「你三更半夜,在棲雲寺幹什麼?」
薛紈笑道:「玄鶴兄,你該問,檀兄看見了咱們,拔劍幹什麼。」
王玄鶴直覺不對,但他和檀道一也算頗有些交情,眾目睽睽之下,沒有逼問檀道一,只將眉頭一擰,喝道:「道一,我奉太子之名,護送太子妃和袁夫人回宮,你快閃開!」
檀道一半步也不讓,「夫人不想回宮,你接了太子妃去吧。」
袁夫人在後堂毫不知情,穿著一襲布衣,裹了頭巾,匆匆走出門,乍見院中侍衛林立,煌煌的火光照得她面色一白,袁夫人慌忙用袖子掩了臉,往門後退去。
她這一露面,王玄鶴等人看得清楚,薛紈突然笑了一聲,「袁夫人這個打扮,莫非你才是北朝細作,想要挾持了夫人北上投敵?」
檀道一冷道:「賊喊捉賊,你一個北朝細作,混進太子衛率,又是什麼居心?」
這兩個人,你指我,我指你,針鋒相對,王玄鶴心頭一團迷霧,他狠狠一跺腳,對左右吼了一聲,「接袁夫人回宮。」
左右侍衛得令,抬腳就往房內闖去,袁夫人斷喝一聲「滾出去」,顫抖的聲音里儘是恐懼,檀道一一劍將兩名侍衛逼退,他臉色陰沉地重複一遍,「袁夫人不想回宮,你們要犯上嗎?」
太子有令,王玄鶴急了,「道一,你可別怨我……」拔出劍來,要親自去請袁夫人,還沒跨過門檻,眼前一花,半幅衣擺四分五裂,王玄鶴驚慌倒跌,被薛紈左手往背心一托,右手力貫手臂,挾凌厲風勢席捲而來,劍尖如一點雪花,逕取檀道一眉心,檀道一扣腕立劍,劍刃隨著袍袖盪開,攔了他一招,身後的蜀錦簾卻經不住這渾厚的力道,「啪」一聲巨響,猛烈地拍打在門框上,震得廊柱也隱隱一震。
檀道一腳步後移,正抵在門檻上,退無可退,薛紈劍握得很穩,還好整以暇地一笑,「上次你仗著人多勢眾,這次又怎麼樣?」
檀道一緊盯著薛紈,沒有雪霧迷眼,他才看清,這人穩如磐石,窄袖褲褶戎服包裹的四肢,隱隱都是矯健的力道,他像一種動物,從容不迫地徜徉在自己的領地。
雪夜埋伏那一次,他對檀道一手下留情了。
檀道一察覺到這一點,心裡便不由一沉,緊抓劍柄,腳尖輕點門框,如翩然驚鴻,飄落院中,劍尖抵在王玄鶴下頜,王玄鶴嚇得魂飛天外,厲聲道:「檀道一,你敢!」侍衛們著慌,連聲道:「放開將軍!」
檀道一順勢摘去王玄鶴令牌,冷道:「正好,你親自送袁夫人出城吧。」忽聞身後風聲又至,檀道一迅疾轉身,劍橫在王玄鶴脖子上,王玄鶴嚇得往後一仰,「薛紈,住手!」哪知薛紈眼裡仿佛完全沒王玄鶴這個人,毫不留情的一劍劈來,王玄鶴面門被劍氣颳得險些皮開肉綻,驚聲大叫,被檀道一猛力推開,栽倒在地,這一劍正斜刺入檀道一肩頭。薛紈步步緊逼,劍式既猛又狠,頃刻間,檀道一從肩到腿,都添了傷,屢次被擊倒,又屢次抓起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薛紈黑眸閃亮,嘖嘖道:「不禁小氣,而且犟得厲害。」
檀道一顫抖的胳膊扶住劍,「我答應過二皇子。」
薛紈飛起一腳,正中檀道一肩頭。檀道一重重摔在地上,手臂一麻,長劍「噹啷」落地。
慢條斯理地收了劍,薛紈也單膝蹲下來,舉起檀道一的劍看了看,搖頭笑道:「這把劍,連人都沒有殺過,招式再漂亮,也是破銅爛鐵。」
檀道一的傷血流不止,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一雙長眉蹙得極緊,他幽冷的眸子自睫毛下瞥了薛紈一眼,聲音很低,「你想殺我報仇。」
「不錯,」薛紈眼皮也不眨,「要報仇,當然是殺人,難不成和你打打鬧鬧解悶?」
王玄鶴奔過來,見檀道一倒在血泊中,他有些六神無主,「薛紈,你敢殺他?」
薛紈正色道:「他先意圖挾持袁夫人逃出建康,又刺殺玄鶴兄,難道還留他性命?」
「他是想要刺殺我,但……」王玄鶴驚魂未定,猶豫地看一眼檀道一。
薛紈推開王玄鶴,劍尖直指檀道一,笑道:「就算不殺,也要先押回太子府受審,檀家私通外臣,意圖謀反……」
「誰給你的膽子?」突如其來的一聲咆哮,檀濟像一陣狂風,衝到眼前,抓起昏迷不醒的檀道一,他咬牙就給他一個耳光,丟給隨從,面色鐵青衝著薛紈,「你區區一名門客,想要審誰?私通外臣,意圖謀反?」他暴喝一聲,「誰給你的膽子在這裡信口雌黃?」
王玄鶴雖然覺得薛紈手黑,也忍不住要辯解一句了,「檀侍中,令郎想要刺殺我……」
檀濟哈一聲冷笑,「被刺殺的人完好無損,刺殺的人反而生死未卜,這是什麼道理?」
王玄鶴不敢和他硬扛,悻悻地閉上嘴,旋即對禁衛們一揮手,「去請袁夫人回宮。」
侍衛不好硬闖妃嬪的寢室,在簾外高呼幾聲,見錦簾微微一動,袁夫人身披縞素,眼含淚光,慢慢走出門外,顫聲道:「元脩玷污庶母,毒殺君父,這種悖逆人倫的禽獸,我寧願一死。」舉起長劍,刎頸自戕,氣息斷絕時,還有晶瑩透亮的淚水往鬢髮里滾落。
頃刻間,這棲雲寺里一死一重傷,王玄鶴哪料想這種事,嚇得臉都白了,不知所措地看向檀濟,「檀侍中,這……」
檀濟一心只在檀道一身上,對袁夫人的死無動於衷,抬腳便離開了。
棲雲寺外,太子妃還帶著阿那瑰與眾婢女等候王玄鶴,對寺里的事渾然不知。這一等就是半晌,阿那瑰早不耐煩了,扭臉一看,見檀濟匆匆走出寺外,隨從背上的人竟然是檀道一。
「郎主!」阿那瑰眼睛一亮,迎了上去。火光在檀道一臉上晃動,阿那瑰有些疑惑:他是睡著了嗎?
檀濟一臉的漠然,逕自命人將檀道一送進馬車裡,便疾馳而去。
阿那瑰茫然低頭,這才瞧見自寺院門檻上,一直到馬車遠去的方向,沿途都是蜿蜒血跡。
「郎主!螳螂!道一哥哥!」阿那瑰拔腳去追馬車,腳下不慎踩著裙裾,跌了一跤,她忙爬起來,連絲履都甩掉了,撒開赤足噼里啪啦地飛奔而去。
馬車早消失在夜色中,她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地,找到檀府時,天已經蒙蒙亮了,府門被侍衛把守,好說歹說,不放她進去,「郎主吩咐了,除了醫官,誰都不許進,太子也不行。」
阿那瑰無可奈何,回到別院,登上高樓,扶欄往檀府里眺望。視線被那堵高牆擋得嚴嚴實實的,只能看見熹微的晨光中,赤褐翅膀的鷓鴣自松枝上「呼」的一躍而起,停落在飛翹的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