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嘗開(十九)
2024-10-04 04:35:07
作者: 繡貓
薛紈趕走了阿那瑰,跟著宮使前後腳走進寮房。
房內帷帳低垂,毫無聲息,太子從侍從手裡接過濕手巾,正在擦汗,他瞟一眼宮使,「陛下準備起駕回宮了?」
那宮使煞白著臉,噗通一聲跪地,「陛下在天寶寺下御輦時不慎跌了一跤,人事不省,大將軍請殿下即刻趕去天寶寺!」
太子猛地攥緊手巾,驚得聲音都變了:「什麼?」
「殿下先去天寶寺再說吧。」薛紈鎮定地看一眼宮使。
太子來不及細問,抓起外袍便往外疾奔,過門檻時,險些被絆倒,被薛紈和宮使二人扶住,薛紈附耳過來,一字一句地提醒他,「殿下別失儀,你可是儲君。」
「不錯。」太子定定神。在這電光石火間,千萬種思緒掠過心頭,他緊繃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將發冠扶正,袍袖猛然一甩,太子傲然走下台階,「去天寶寺。」
一行數人趕赴天寶寺。寺廟還漂浮在繚繞的青煙中,數不清的人擠在天寶寺大殿前,心無旁騖地盯著講經台上玄素和尚翕動的嘴唇。
太子自側門進入後殿,昏暗遼闊的殿內,只有零星幾隙光線自窗格透進來。中領軍王孚傴僂著身形伏在榻前,太子腳步略定,隨即踉蹌奔至榻前,眼淚先滾落下來,「阿耶。」
皇帝一張臉灰中透青,被太子哭聲驚擾,他微微睜開眼,「脩兒。」
太子擦拭著眼淚,按住皇帝的手,要吃人似的盯住了瑟瑟發抖的御醫,「陛下可有恙?」
御醫跪地叩首,「陛下常年服食丹藥,毒素已經侵入四肢百骸,今天執意出行,已經是勉強了……」
皇帝手指動了動,眼珠轉動,急迫殷切地看向王孚。
王孚深知皇帝的心事,忙道:「十萬人馬分水陸兩軍,已經北上。檀涓率五萬舟師,順利渡了黃河,正在攻打滑台,不出半月,滑台必定能失而復得,陛下可以安心了。」
皇帝氣若遊絲地說:「朕死後,王孚與幾位宰臣輔佐太子登基。先不要發喪,以免豫州軍心渙散,待半月後攻破了滑台,再宣告天下,慰藉列祖列宗。」淚水自深陷的眼窩裡滾落出來,皇帝竭力握住太子的手,「太子,你登基時候,要善待你的兄弟和他們的家人。」
太子和王孚一齊哽咽道:「臣領命。」
皇帝嘴唇顫抖了一下,慢慢合上眼皮。
太子和王孚屏氣凝神,死盯著皇帝平靜的臉龐。見皇帝半晌紋絲不動,太子伸出手在皇帝鼻端探了探,狐疑地看一眼御醫。
「昏睡過去了,還有氣。」御醫查探後,壓低嗓門,「大概就在今夜了。」
太子猝然起身,王孚眉頭緊鎖道:「陛下此刻也不宜搬動了,回到宮裡,更是人多眼雜,不如就以靜心禮佛的由頭暫住寺里。既然先不發喪,最好分派人手,將京城戒嚴,以免消息傳到豫州,有人要作亂。」
太子道:「大將軍說的是。」
王孚轉身,喚了一名心腹侍從,吩咐道:「去悄悄地把檀、謝幾位相公請來。」
檀濟也混跡在講經台下的人群中,王孚的侍從撥開人眾到了面前,才在耳畔低語一句,檀濟手裡的香便劇烈地抖了抖。慢慢將香插進香爐中,他扶膝起身,正見玄素身側的檀道一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萬眾矚目的講經台上,都是玄素心愛的弟子們,有的捧鐃鈸,有的持金鈴,唯有檀道一這個充數的,穿的黑緣白紗袍,綸巾束髮,手裡托著銅磐,格外的顯眼。
檀濟甫聞噩耗,正魂不守舍,被檀道一看得心虛,他嚴厲的一眼立即瞪了過去,「賊眉鼠眼的,看什麼?」
檀道一調轉眸光,隨手敲得銅磐「叮」一聲清響。
檀濟離開後,謝羨也走了,有侍衛自後殿出入。檀道一攢眉盯了會後殿的方向,放下銅磐,往外走了。
阿那瑰神色如常地回到太子妃住處,整理佛經時,望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發了會呆。
王氏餘光在她身上流連片刻,心領神會地一笑,「阿松,」她故意問她,「和太子說了些什麼?」
阿那瑰想也不想就說,「太子喝了殿下的茶,問殿下這兩天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
「哦?」王氏眉頭一挑,著意多看了她幾眼,卻沒有揭穿,只嘲諷地笑了笑。
阿那瑰覷了她幾眼,放下佛經,走出門去,才到院子裡,一名眼生的婢女說道:「袁夫人聽說檀家的娘子也在,請你過去說話。」
「袁夫人?」阿那瑰很意外,想起在太子處看到的那一幕,頓覺不自在了。
「去吧。」王氏和氣地說,「二皇子離京後,袁夫人就一直在東邊那個院子裡靜養,可能有些寂寞了。」
阿那瑰沒法,只好跟著婢女出門。棲雲寺常有宮中妃嬪來小住,庭院幽深,館閣重重,阿那瑰惴惴的,還當是又要見到太子。到了袁夫人的院外,見只有婢女在廊下走動,侍衛們都撤走了,她暗地裡鬆口氣,進了門便施禮,「夫人。」一雙大眼睛毫不掩飾地瞧著袁夫人。
袁夫人大概是做了許久的心理準備,硬是強迫自己抬起頭來,臉上還有一閃而過的難堪,「你是阿松?」她作出素未謀面的樣子,眼神飛快地掠過阿那瑰,微笑道:「你阿兄在這裡,你沒看見?」
阿那瑰一進門的剎那,檀道一便情不自禁站起身來,眸光都定在她一個人身上,誰知阿那瑰只盯著袁夫人猛瞧,他眉頭便蹙起來了。
阿那瑰「咦」一聲,乍見檀道一,腳尖一點,險些就要跳起來。「阿兄,」她捻著裙帶,波瀾不驚地喚了一聲——大概還在為臨行那夜在華濃別院的事置氣。
「檀侍中好眼光,你們這對兄妹,好像佛祖座下一對金童玉女。」袁夫人笑道,她的語氣已經很自然,仿佛完全不記得和太子那樁醜事。這位不到四旬的夫人是比太子妃美貌,身段猶如少女般纖細窈窕,眉宇十分平和安詳。
架不住阿那瑰的打量,袁夫人垂眸撥了撥茶甌里的浮沫,柔聲道:「阿松也坐吧。」
阿那瑰在檀道一身側落座,還沒說話,見一個圓滾滾、黃澄澄的洞庭橘被檀道一推了過來,阿那瑰手指一拂,橘子又滾了回去。檀道一眼神詢問她——他記得她愛吃橘子。誰知阿那瑰不僅不領情,還把臉別開了。
檀道一眼神不斷往阿那瑰身上瞥,嘴裡還在和袁夫人說話,「二皇子請旨要接夫人去豫州,被太子駁了,說聖駕猶在,沒有妃嬪隨皇子去外州的道理。」
袁夫人手指一抖,茶水險些倒出來,她慘澹地一笑,說:「太子說的是,你轉告翼兒,安心鎮守豫州,不必掛念。豫州戰事怎麼樣了?」
「正在攻打滑台……」檀道一心不在焉,見白玉盤裡切開的蒸梨晶瑩剔透,又往阿那瑰手邊挪了挪,阿那瑰只裝作看不見,忽覺手背上一溫,是和檀道一的手碰到了,也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一碰上,他便安靜了,手擱在案上許久沒動。
阿那瑰使勁一推,檀道一的手被甩開了,好好個蒸梨也「啪」一聲砸在地上。
看出這兩個小人兒搗鬼,袁夫人笑開了,「阿松,檀郎君是特意來看你的……他一來,就讓婢女去太子妃那裡找你。你們兄妹說話,」她心事重重地起身,「我這袖子被茶水打濕了,去換一換。」
袁夫人離開,室內兩個人面面相覷,蒸梨一直滾到了案下,檀道一好沒面子,臉上掛了寒霜,「我走了。」
阿那瑰冷哼一聲,先一步搶在他前面出門,兩人擠著過門檻,身子一撞,阿那瑰往後倒去,檀道一來不及想,先摟住了阿那瑰的腰。阿那瑰繃不住,自己先咭一聲笑了。這一笑,腰就軟,音調也糯了,「你怎麼也不來看我?」
「父親不許我出門,」檀道一小聲道,半月不見,跟半年似的,他一看見阿那瑰那雙月牙般的眼睛,心跳便急了,「還是今天天寶寺法會,我特意說要替玄素捧銅磐,才混出門的。」
阿那瑰怨氣橫生,「十五天了,我天天都等你。」
「我也是,每天都覺得時間過得好慢。」檀道一握住她的手指,「很快到元日,太子妃回宮,你也該回家了。」
阿那瑰掰著手指算,「那還有……十幾天呢。」
隔間有環佩輕響。檀道一聆聽了一刻,沒人出現,他拉著阿那瑰到了一人多高的佛龕後面,兩人久別重逢,都是說不出的激動,對視的眸子裡光彩灼灼。檀道一情難自禁,捧著阿那瑰的臉,在她嘴上親了親。雙唇分開後,阿那瑰仍閉著眼,嘟著嘴,等著更深更熱的吻,檀道一心旌蕩漾,在她臉頰上又親了親,輕聲道:「袁夫人還在隔間呢。」
阿那瑰依依不捨地睜開眼,手卻飛快地自他衣襟滑了進去,來回在他肌膚上摸了摸,「你身上好暖和呀。」
她那手又涼又滑,像一尾小魚似的,到哪裡哪裡癢。檀道一身上都繃緊了,怕被阿那瑰察覺到異常,他拽出她的手,後退一步,背靠著佛龕,討好地說:「蒸梨和霜橘都不要,你想吃什麼,我買來給你。」
「熟栗子。」阿那瑰急忙說。
「走吧。」檀道一毫不猶豫,領著阿那瑰出了門,跟袁夫人的婢女道:「我領阿松去天寶寺聽經。」便像一對出籠的鳥兒,雀躍著離開棲雲寺。
檀濟在天寶寺,檀道一當然不肯再回天寶寺,兩人只在山門外眺望了幾眼,便往鬧市上去了。臨近元日,街市上的人摩肩擦踵,空氣中還有嗆人的煙氣,不時有一顆埋在雪裡的爆竹炸開來,濺得路人一頭一臉的雪粒子。
檀道一買了一捧熟栗子,阿那瑰吃一粒,他遞一粒,眼見栗子漸漸少了,日色將暮,忽然有人潮自天寶寺涌了過來,擠得兩人動彈不得,嗡嗡的說話聲中,有人道:「禁軍在天寶寺趕人了,陛下在寺里清修,百姓不許進了。」
又聽一陣烏鞭凌空銳響,人潮被撥開至馳道兩旁,「太子回宮了。」路人交頭接耳時,近百名身著甲冑的騎士前後簇擁著太子,威風凜凜地往宮城方向而去。
阿那瑰有幸見識了太子私下裡的殘暴,這會真好奇他在眾人面前是什麼樣的嘴臉,貼在檀道一身後,她攀著他的肩頭奮力踮起腳。
只瞧見了太子的後腦勺,還有薛紈。相比其他嚴陣以待的侍衛,他要顯得輕鬆許多,因此走得不緊不慢,逐漸落到了隊尾。混跡在侍衛群中,他瞥見了緊貼在一起的阿那瑰和檀道一。
阿那瑰臉上的掌印早消了,一張微張的小嘴卻似乎特別的紅,不知是吃栗子吃的,還是幹了別的。
和阿那瑰目光相觸,薛紈微微一笑,頗有深意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對阿那瑰極難察覺地搖搖頭。
阿那瑰眼皮一翻,只當沒看見。「道一哥哥,」阿那瑰貼在檀道一耳畔提醒他,「我看見郎主了。」還有殺氣騰騰的禁軍闖入了人群,吆喝著驅趕不明所以的百姓們。
京城裡很少有這樣如臨大敵的時候。
悠遠綿長的暮鼓聲如波濤般,一波波涌了過來,夕陽如血,照映殘雪,天寶寺的煙氣散盡了,百姓被這艷麗無匹的景象攝了心神,忘了禁軍的刀槍,紛紛駐足遙望。
檀道一把剩下的幾顆栗子放在阿那瑰手裡,怕她灑了,還握了握她的拳頭,「我這兩天,有件重要的事要辦。」檀道一輕輕碰了碰阿那瑰被晚霞映紅的臉頰,「辦完事,我來棲雲寺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