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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同塵與灰(四)

2024-10-04 04:35:24 作者: 繡貓

  「陛下怎麼來這了?」皇后站在階前,對皇帝微笑。

  皇帝親眼看著元翼一個大活人,剎那間就倒在了血泊中。那陣翻江攪海般的喧囂退去後,竟有種疲憊空虛的感覺。抬了抬手指,命侍從們退下,他陰沉著一張臉走到皇后面前,聲音晦澀,「元翼死了。」

  「死了?」皇后錯愕。

  「御醫還在診治。」皇帝搖了搖頭,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不敢去想元翼之死可能會引起的紛亂,也不願再回前殿親眼看著他咽氣。「朕要在這歇一歇。」他揉了揉額角,抬腳走上台階。

  王玄鶴無聲地退下了,檀道一仍跟在皇帝身側。皇帝瞧見人就煩,「道一,你去前殿守著,武陵王有消息就來稟報。」

  檀道一不動,漆黑眉眼如同新雨洗濯過般,凌厲得醒目,「臣在這裡護駕,」元翼生死未卜,他竟然還很平靜,「萬一刺客闖入呢?」

  「也好,你身手好。」皇帝往前邁了一步,正要進殿,被皇后阻攔了,皇帝皺眉,「皇后?」

  「劉昭容不是也來了嗎?」皇后泰然自若,「陛下去昭容那裡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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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都什麼時候了?」皇帝難以置信,看著這位結髮多年,素來豁達大度的妻子,「你還跟我說這個?」

  皇后泠泠地笑了,「那妾應該等什麼時候說?陛下什麼時候見到妾,能夠和顏悅色的?」

  皇帝這會沒心情應付皇后的拈酸吃醋,語氣略微溫和了些,說:「刺客這會還不知道躲在這寺里哪一處,朕誰都不敢信,還是在你這裡安心些。」說著伸手就要推開微闔的殿門。

  皇后腳下疾行,將皇帝擋在外頭,堅定地說:「陛下在這裡,妾更不安心。陛下還是去昭容那裡吧。」

  「皇后!」皇帝猛然拔高了聲音。

  「陛下。」皇后也冷冷地回應了一聲。

  皇帝退回來,定定看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皇后,再環視四周,這殿前空蕩蕩的無人,唯有兩株木樨樹悄悄吐著嫩芽。皇后身後,是半掩的殿門,裡頭鴉雀無聲。堂堂皇后,竟然連服侍的婢女也不見一個。

  「人呢?人都死到哪裡去了?」皇帝這才察覺不對勁,大吼一聲。

  「陛下幹什麼?」

  皇帝指著殿門,沖皇后冷笑一聲,「這殿內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怎麼,刺客是你派來的,就為了給朕惹麻煩嗎?」

  這話是冤枉皇后了,她本有些心虛,聞言猛然抬起頭來,斷然道:「妾還沒有這個膽子!」

  「朕要進去看一看。」

  「陛下要看什麼?」皇后頓時湧出眼淚,恨之入骨地盯著皇帝,「妾的殿裡,從來都是妾孑然一身!陛下從來不缺美人陪伴,前有柔然公主,後有劉昭容,出了宮,還有先帝的妃妾……」

  皇帝雙眼頓時如殺人一般怒瞪起來,「住口!」

  「妾還沒有說完!」皇后淚水洶湧,不肯住口,「陛下得意的時候,想不起妾,現在害怕了,心煩了,想起妾了?陛下不要再說什麼只信妾的話,妾擔不起!能夠清清靜靜地在這寺廟裡度過餘生——哪怕是不做這個皇后,妾已心滿意足了!陛下的信任和倚重,妾不敢再奢望!」

  皇后的尖聲控訴鬧得皇帝額角一陣陣發麻,他閉了閉眼,妥協道:「好,你不想看見我,那就一輩子不要見了!」轉身就要走。

  檀道一眉心一蹙,心裡一橫,抬手「哐」一聲將殿門推開。滿院天光頓時湧入殿內,臥榻竹床,長案矮几,盡收眼底。

  「大膽!」皇后倉皇扶住殿門,心跳霎時都停了,餘光往殿內一掃,不見薛紈蹤影,她僵硬的脊背慢慢挺直了,傲然揚起下頜,皇后凜然地看向皇帝,「陛下看清了?妾這裡有沒有刺客?」

  皇帝剛才只是隨口一提,見皇后不依不饒,也被激起怒火,「進去搜!」

  「仔仔細細地搜。」皇后厲聲叮囑檀道一,「要是搜不出來,我賜你死罪。」

  皇后的虛張聲勢並沒有嚇到檀道一,他眸光冷凝,抬腳就進去了。

  皇后心提到嗓子眼,聽著檀道一在裡面輕而緩的腳步聲挪動,蒼白的臉上,添了些彷徨不安的可憐情致。皇帝當她還在為袁夫人和劉昭容等人傷心,語氣和緩了些,「你是皇后,朕的元妃,母儀天下,又何必和她們一般見識?」

  皇后在廊檐下,漠然看著枝頭菀菀新綠,半晌,才說:「陛下御極已經有一個多月了,什麼時候才冊封太子?」

  皇帝聽到這話,就一陣反感,「你胡攪蠻纏的,就為這個?我才三十幾歲,你就盼著我死了嗎?」

  「陛下說的這是什麼瘋話?」皇后反唇相譏,「珩兒十歲了,天資過人,又是陛下的嫡長子,冊封太子,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況且早立太子,以固國本,」皇后頓了頓,一字一句道:「也好讓大將軍放心。」

  皇帝臉色驀地陰了一下,「才十歲,」他負起手往殿內走,「再等兩年吧。」

  殿內靜,一根針掉地上也聽得見。檀道一手無寸鐵,素裳的下緣依次拂過桌腿、榻邊。自屏風後繞出來,烏革靴一挪,正對著繡帷低垂的床。

  盯著繡帷良久,他慢慢抬手,忽然有一物往面門激射而來,檀道一當是劍尖,側身避開,那副繡帷忽的一下狂捲起來,有人自窗口躍出,檀道一追出殿外,被驚動的侍衛們持兵刃蜂擁而至,凜冽的劍光在眼前一閃,那人已經刺傷兩名侍衛,往寺外飛掠而去。

  「是什麼人?」皇帝驚魂未定地追問。

  王玄鶴趕來請罪,「蒙了臉,沒看清。」他問檀道一,「你看清了?」

  檀道一沒有兵刃,只能圍觀,他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皇帝猛地轉過身來,一把揪住皇后衣襟,眼裡迸射怒火,他指著刺客逃走的方向,「那是什麼!」

  皇后搖搖欲墜,臉上一點顏色也沒有。

  王孚聞訊而來,堂堂大將軍,膝行到皇帝面前,叩首道:「陛下,臣有罪,以致刺客潛藏在皇后殿內都沒有察覺,幸而陛下和皇后安然無恙,請陛下降罪!」

  皇帝陰森森地盯著王孚,「你們父女……」他齒縫間擠出這一句,臉上抽搐著,把後半句咽了回去,慢慢放開皇后的衣襟,還細緻地替她撣了撣胸前褶皺,皇帝臉上露出平靜的笑容,「幸好皇后沒事。」他威嚴的目光掠過殿前所有的侍衛,「去捉拿刺客,朕要活口。」

  「是。」王孚捏把冷汗起身,即刻令王玄鶴率大半禁衛滿城去搜捕刺客。

  檀道一也退出殿外,一轉身,他張開手心,那串被刺客佯做暗器的桃木念珠,上面還沾了殷紅血跡,已經侵入桃木紋理。

  他在行刺元翼的時候受了傷。

  薛紈的傷在胸前,是被侍衛的長戟搠的。

  在皇后那裡不敢解衣,剛才一番大打出手,血跡已經浸濕了衣襟。中氣潰散,腳步也越發遲滯了,追兵在後面緊跟不舍,馬蹄聲臨近耳畔。他驟然剎住,一頭栽下河堤,緊緊貼在朱雀橋冰涼的橋洞上,聽見隆隆的腳步聲自橋上經過。

  一波波的追兵趕來,附近幾道巷口都被嚴防死守。到入夜時,仍有禁軍源源不斷地經過河堤,火把將河面照得波光粼粼。薛紈半身浸在森寒入骨的河水裡,凍得渾身哆嗦,他解開上衣,低頭瞧了瞧。這一動,傷口更撕心裂肺地疼,咬牙忍了會,他扯開中衣,潦草地包紮了傷口,閉眼靠在橋洞上,慢慢調勻呼吸。

  夜風颯颯的,有馬蹄嘚嘚,車輪轆轆,袍袖窸窣,是文武百官自棲雲寺散了,正經過朱雀橋。阿那瑰在馬上和檀道一喁喁低語,「武陵王死了嗎?」

  檀道一心情很陰鬱,有一陣,才輕輕「嗯」一聲。

  阿那瑰回過臉去瞧他,月光被他密密的睫毛遮擋了,看不清眸底的神情。阿那瑰順著檀道一的手,扯住了馬韁,停在了橋上,「別傷心啦,」她靠在他胸前,柔聲說:「你看看月亮,多好看。」

  她指的是水裡的月亮,被秦淮河的柔波蕩漾著,如一縷縷碎金,傾灑在交橫的藻荇間。

  檀道一默然看了陣月色,說聲「駕」,兩人一騎,緩緩回了檀府。

  翌日,檀道一來到官舍,從太常寺門口經過,卻不進去應卯,逕自到了羽林監署府,王玄鶴前夜抓刺客抓了個通宵,一無所獲,正沒精打采地在案後打哈欠,見著檀道一,他不自在了,「你來幹什麼?」

  檀道一也是一宿沒睡,臉色冷白。並沒有把王玄鶴的劍拔弩張放在眼裡,他劈頭就問:「薛紈今天沒來?」

  王玄鶴四下一瞧,有些茫然。來沒來?他也沒留意,「你找他?」

  檀道一的神情不露端倪,「不錯。」

  「找我?有何貴幹?」薛紈笑著自門外走了出來,一襲窄袖戎衣,襯得肩寬腰細,英姿勃發。反手將劍丟進劍鞘,他嘴角一揚,是個挑釁的笑容,「來得太早,在外面練了一會劍。檀兄手癢了,要在下陪你過過招嗎?」

  檀道一沒想到薛紈真的會出現,視線將他從頭到腳一掠,他轉而將眸光定定地看著薛紈,「薛兄昨天在棲雲寺丟了這個,」他將染血的桃木念珠遞過來,「我特地來送給你。」

  王玄鶴好奇插話:「你昨日不是在宮裡值守,怎麼也去棲雲寺了?」

  「我沒去,檀兄認錯人了吧?」薛紈仔細瞧了眼念珠,推開檀道一的手,「這不是我的,我不信佛。」

  他矢口否認,檀道一也沒有再逼問,將念珠收起來,他對薛紈微微點頭,便離開了。

  武陵王進京祭拜袁夫人,卻被刺客所殺,朝臣們對這事是諱莫如深,鍾離的數萬大軍卻火速聞知噩耗,群情激憤之下,連皇帝新派來的北伐將領都砍了,公然造起反來。消息傳進建康,檀濟驚得鬍子都扯掉了一根,慌忙整冠換衣,進宮面聖。

  御前又是一片死寂。皇帝端坐在御案後,面上是遏制不住的憤怒,不等檀濟開口,他斷然道:「我已經令王孚親自率軍,出建康迎擊叛軍。」

  檀濟愁眉緊鎖,「只怕滑台有失。」

  「叛軍就盤踞在鍾離!」皇帝猛地拍案,「兩天就到建康,難道朕坐視不管?一群散兵游勇,不出半月,就能剿滅賊首。到時候再重振兵馬,直接北伐!」

  三月草長鶯飛,正是和北朝一決勝負之機。皇帝自元翼死後就吊起的一顆心索性放了下來,一掃前幾日的頹唐,面上也泛起了奕奕神采。

  眾人對王孚說了幾句「旗開得勝」之類的吉利話,各自退下。

  檀濟心事重重,悶頭走著,快到宮門時,見謝羨赫然就在前頭,忙將他叫住,兩人一個對視,不敢說什麼,都是苦笑。檀謝兩家的婚期已經臨近,最近人人自危的,互相卻不怎麼走動了。謝羨尷尬地笑一笑,見四下無人,對檀濟吞吞吐吐道:「國喪還不到三個月……我看,這婚事,還是等鍾離戰事平息了再籌備吧。」

  鍾離叛軍,和檀涓脫不了干係。謝羨的意思,等戰事平息,皇帝不追究檀家的罪責,再議婚事。他沒有當場悔婚,已經是給了檀濟面子了,檀濟只能幹巴巴地笑道:「這樣也好。」

  回家對著檀道一,卻氣都不打一處來,罵他道:「這下你稱心如意了!我告訴你,我已經當眾認了阿松做女兒,你敢做那種沒倫常壞名聲的事,以後沒有哪家願意把女兒嫁給你!」

  婚事延後,檀道一倒是如釋重負,回到自己房裡,琢磨了一時,將當初元翼在豫州時和自己來往的信函翻出來,默默看了一遍,想到元翼橫死,心裡說不出的窒悶。閉眼在榻上思索,忽覺有手指輕風般自眉間拂過,他微微一笑,剛伸出手,阿那瑰便順勢上榻,滾進了他懷裡。

  「你不用娶謝娘子了?」阿那瑰睜大眼睛看他。她才從家奴們口中聽說了這個喜訊,急忙就來了。

  檀道一故意笑道:「是,那又怎麼樣?」

  阿那瑰一咕嚕翻起身,手在他腰兩側,激動得兩眼灼灼放光,「那你可以娶我了。」

  檀道一沉浸在她璀璨的眸光里,倒也沒有多想,很自然地便說,「好。」

  阿那瑰在建康久了,懂得要矜持了,只是抿嘴點點頭,「好呀。」臉枕在他胸膛前時,一張小臉卻悄悄紅了,嘴角的笑攏也攏不住。檀道一腦子裡沒有她這樣多的風花雪月,只是高興了一瞬,眉目又沉鬱了。

  阿那瑰知道他的心事,也暗自里揪心了,「你還在想元翼嗎?」

  檀道一沒有作聲。

  阿那瑰不樂意看他鬱鬱寡歡,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豪氣萬丈地,「你去把那個刺客找出來,殺了他給元翼報仇。」

  檀道一眉頭驀地一擰,「我……」他有些難以啟齒,「我打不過他。」

  阿那瑰這時,唯有想到一個法子,「那你要巴結皇帝,做個大官,再砍了他的腦袋。」

  檀道一微怔,認真點頭道:「言之有理。」他翻過身抱住阿那瑰,臉埋在她胸前,深深吸口氣。

  阿那瑰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的動作,有點像她在柔然見到小羊偎著老羊,有點溫順,有點依戀,她有些彆扭地扭了扭身子,直覺被他溫熱的呼吸熨燙著,一顆心砰砰跳得急了,她悄悄爬下來,扯住他的耳朵,還有點靦腆,「你……想吃奶嗎?我沒有呀。」

  檀道一沉默了一瞬,胳膊撐著抬起身來。他以為阿那瑰是戲謔,哪知她是真害羞了,眼神躲躲閃閃,臉頰上也染了兩片紅暈。他身上忽的一下又熱起來,手從她腮邊滑到襟口,停在那裡,他說:「怎麼沒有?」將衣領一分,手已經探了進去。

  阿那瑰臉更紅了,晶亮的眸子看著他,皓齒咬得唇瓣殷紅如血。怔怔瞧著他英挺的面容,她一時神魂顛倒,一時又愁腸百結,最後只能惆悵地嘆了聲:「你的官怎麼那么小啊?」

  這話是老生常談了,檀道一起先還不快,這會也習慣了,只在她軟軟的耳垂上捏了一記,笑道:「你要多大的官?」

  阿那瑰坐起身來,全然不知天高地厚,張嘴就說:「你要是皇帝就好了!」

  她雙頰緋紅,眼眸水亮,完全是一副殷切希冀的表情。

  檀道一盯著她,眸中閃過一絲譏誚,「你還想著別人。」

  「我,」阿那瑰沒什麼底氣,不覺嘟了下嘴,「我沒有!」

  檀道一無情地說:「我如果是皇帝的話,一定不會娶你了。」

  「為什麼?」阿那瑰不服氣。

  「會亡國。」檀道一推開她,下榻走了。

  回到朱雀門內的署府,太卜司一片愁雲慘霧,每逢天有異象,或者朝中有噩耗時,太卜司丞都是戰戰兢兢,檀道一察覺到不對,心裡便咯噔一下,果然他還沒坐下,太卜司丞便把他拉到一旁,說道:「陛下詔司丞御前問話,你去吧。」

  檀道一眉頭凝結,「問什麼?」

  「敵軍突襲,又失了滑台。」司丞十分扼腕,「陛下要問這一戰是吉是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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