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嘗開(十六)
2024-10-04 04:34:55
作者: 繡貓
阿那瑰火速換過了行頭,扮成褶衣縛褲的小僮奴,跟著檀道一出了門。
天寒路滑,檀道一這回不急了,按著轡頭緩緩前行,才出了巷道,他直接打發隨從們:「你們把禮送去謝家,我還有事要辦。」等隨從們捧著禮盒走遠了,他將馬鞭一丟,對阿那瑰笑開了,「上馬。」
沒等檀道一來扶,阿那瑰已經忙不迭踩著馬鐙上來了。穩穩坐在檀道一懷裡,她扭頭對他嫣然一笑,「走呀。」
大庭廣眾之下溫香軟玉抱滿懷,雖然阿那瑰扮的是個男孩子,檀道一也不免臉上微微一紅,撈起馬韁,「駕」,沿著街市漫無目的地走。他惴惴的,又忍不住要微笑,很快適應後,檀道一頂著各色目光也能泰然自若了,他把阿那瑰又往懷裡摟了摟,手掌熱熱地貼著她的腰。
阿那瑰卻嫌他走得慢,搶了幾次馬鞭都沒到手,她嗔道:「我們去哪?」
檀道一好似懷裡抱了只活魚,按又按不住,扔又不捨得,百爪撓心似的,他忍不住道:「去人少的地方吧。」
「不要。」阿那瑰急著看熱鬧,「去人多的地方。」
檀道一擰眉,目光往街市上一逡,不外乎販夫走卒,引車賣漿,看了千百遍的俗世景象,「這些人有什麼好看?」
「我要逛京城,」阿那瑰掰著指頭數她從別人口中聽到的建康勝景,「天寶寺,雞鳴埭,楊烈橋,青雀湖,桃花園,我都要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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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把這些地方都逛完,莫說一天,就是一月都不夠。檀道一被阿那瑰催著,只得揚鞭疾馳,一路走馬看花,遙望了天寶寺內尖尖塔頂,俯瞰了雞鳴埭下漫漫青溪,楊烈橋上瞧了幾眼鬥雞鬥鴨,青雀湖上親自搖櫓泛了回舟,最後在桃花園沾了滿襟滿袖的梅瓣松針。
阿那瑰用衣擺兜著一包芬芳四溢的洞庭霜橘,正吃著橘子,一片富麗堂皇的飛梁重閣自眼前掠過,她腦袋隨之轉了過去,手指一點,「那是什麼地方?」
那是東宮。檀道一隻做沒聽見,袍袖一振,催馬飛馳而過,過了秦淮河,將馬拴在樓下,他拉著阿那瑰登上孫楚樓,阿那瑰舉目四望,自宣陽門往北的御街上,遠處雲海寥廓,宮觀蒼茫,近處繡門綺戶積雪,小橋人家堆煙,裹了烏紗巾的文士在街邊橘樹下駐足,袖管高挽的食販正掀開熱氣騰騰的大鍋。
阿那瑰心滿意足,嘆道:「京城真好啊。」
檀道一在建康長大,風景都看膩了,聽阿那瑰讚嘆,他也起了滿腔的與有榮焉,驕傲地揚起下頜,「帝王州,人物俊彥,山川靈秀,又怎麼是北朝洛陽比得的?」
阿那瑰抱住檀道一的腰,背對著欄外陌陌人煙,她仰臉看著他,「你真好。」
檀道一又對著她的唇瓣發了呆。他「嗯」一聲,忽然回過神來,急急地拉著阿那瑰回到桌邊。雅室里清清靜靜,沒有閒雜人,他吞吞吐吐對阿那瑰道:「你還想不想……」耳朵發熱,他索性厚起臉皮,「讓我再親親你?」
阿那瑰忙著往嘴裡填橘瓣,「不想。」
檀道一啞口無言,看著阿那瑰吃了一瓣又一瓣,他心裡著急,又拉不下面子,只能自己發悶。阿那瑰橘子吃得歡,眉眼彎彎,嘴角噙笑,檀道一懷疑她是故意的,他臉一冷,說:「吃好了?回吧。」
阿那瑰不樂意,「我還沒逛完呢……」見檀道一領頭走了,忙抱起籠冠,跟著他下樓。
回家的路上,檀道一沒有抱她上馬,阿那瑰也渾不在意,兩個人一個在馬上生悶氣,一個在道上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越走越慢,檀道一勒住馬韁,不耐煩地催促她,「你腳長在地上了嗎?」
「道一,」秦淮河上畫舫中,有個人笑吟吟地探出頭來,正是王玄鶴,他對檀道一招了招手,「來吃酒。」
檀道一哪有那個興致,阿那瑰卻眼睛一亮,撒腿奔了過來,好奇地往畫舫里張望。檀道一惱了,一手遮住阿那瑰的視線,順手一扯,拉她上了馬,他回過身對王玄鶴交待:「等我回家換身衣裳。」
王玄鶴回到船艙,回味了一會,笑道:「道一好像很寵那個布衣僮奴。」
薛紈自鏤花窗收回目光,呵呵輕笑,「何止是寵,簡直是愛逾珍寶呢。」
一盞茶的功夫,檀道一便折了回來,身邊的僮奴不見了。王玄鶴呼喚船主靠近河岸,檀道一才要抬腳,隔著掀起半邊的蜀錦簾,看見了薛紈,他臉色微變,轉身就要離開。
「慢著慢著。」王玄鶴忙跳上岸,拽住檀道一不肯放他走,「這一頓酒,我是特意請你和他,算作賠罪。」不由分說把他往畫舫上推,王玄鶴在檀道一耳邊念叨,「這人其實還不壞,又有太子撐腰,你不要再得罪他了。」
檀道一一臉冷淡地進了船艙,見薛紈一改昔日打扮,頭裹烏紗巾,身披紫綺裘,左右手各依偎著一名珠環翠繞的船妓,舉止間帶著世家子弟常見的散漫。被船妓勸酒不得閒,他含笑的眼神瞥向檀道一,算作示意。
自領軍府那事後,這人見了檀道一還能笑得出來,不知他是真的寬宏大量,還是城府太深。他笑面迎人的,檀道一不好再冷臉,拱了拱手,算作回禮。
船槳一盪,畫舫順流而下,王玄鶴近來很得意,出手豪奢,畫舫上應有盡有,蜜漬魚腸醃青蟹,黃雀酢配玉井飯,小火爐上煮沸的清涼寺泉水咕嘟嘟響。檀道一有了太子府的教訓,輕易不在外頭吃酒,連依偎過來的船妓都推開了,王玄鶴悶聲發笑,「我知道了,是不是要替你叫一名美少年來?」
檀道一知道剛才和阿那瑰那一幕被王玄鶴看在眼裡,不僅不怒,反倒嘴角一揚,露出笑模樣:「多謝你的美意,不必了。」
王玄鶴嘖嘖稱奇,「看你最近常常一臉笑,難道是因為要娶妻的緣故?」
檀道一臉色淡了,「嗯」一聲。
王玄鶴放下酒盅,手舞足蹈談起北伐一事。他成天的聲色犬馬,沒踏出過建康半步,卻因為王孚的緣故,對京城和豫州的各支兵馬如數家珍,仿佛征北將軍不是檀涓,而是他王玄鶴。只消他動一動唇舌,十萬大軍就能所向披靡,將北朝勢力自江北掃蕩乾淨。
「這一戰,我軍誓要打進洛陽,生擒桓尹和他的一堆妃嬪公主,賞給太子衛率的將士們做妾!」
檀道一心生警惕,餘光瞥一眼薛紈,他按住王玄鶴揮舞的手,不動聲色道:「這些話,中侯也輕易不外傳的,你小心禍從口出。」
王玄鶴這些日子和薛紈混熟了,很喜愛他舉止瀟灑,脾氣隨和,「沒外人,怕什麼?」
檀道一見他憨態可掬,不由笑道:「洛陽土地貧瘠,那裡的女人恐怕丑的多,要她們來洗腳我都嫌棄。」
薛紈只顧著和船妓廝混,全然沒聽進王玄鶴和檀道一二人的大放厥詞。他的裘衣滑落下來,紫褶白袴被揉得皺成一團,船妓起先在他耳畔說悄悄話,一張紅潤的嘴唇從頸側漸漸滑到胸前,檀道一全神戒備地審視他,最後不知怎麼搞的,注意力卻落在了船妓的身上。
宴席上狎妓是常事,他早見怪不怪了,原本還算心如止水,經過和阿那瑰那一吻,仿佛心裡長草,寢食難安,滿腦子都是荒唐的念頭。雖然竭力克制,卻總忍不住要去瞟船妓微張的紅唇。
待不下去了。他硬生生挪開目光,還未動身,一道倩影投入懷中,是被薛紈推過來的船妓。
檀道一倉促起身,對著薛紈的一臉戲謔,他仿佛心事被勘破,眸光瞬間冷了。王玄鶴喝得爛醉如泥,檀道一對薛紈冷笑道:「上一回是你僥倖,下次別再落在我手裡。」
薛紈的紫衣被船妓自肩頭扯了下來,背上鞭痕未愈,縱橫交錯得令人心驚,他倒不在乎,懶懶地扯了扯衣襟,對檀道一微笑道,「你年齡不大,說大話的本事不小。原來在你看來,北伐已經是勝券在握了。」
檀道一想起檀濟的話,臉色驀地一沉。他不肯在薛紈面前示弱,諷刺道,「你在這畫舫里流連聲色,距離豫州千里之遙,難道你又知道了?」
薛紈坐直身,手搭在膝頭,他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沒錯,我未卜先知——這一戰,檀涓要敗。」
檀道一嗤笑,「北朝奸細又來妖言惑眾。」
檀道一固執己見,非要叫他北朝奸細,薛紈沒把這個放在心上,反而對檀道一露出一個篤定的笑容,「來打賭嗎?檀涓若是敗了,你就把小柔然人送給我做洗腳婢。」
檀道一輕蔑的笑容凝結在臉上。他陰沉沉地看了薛紈一眼,抓起佩劍轉身。
薛紈晃晃悠悠起身,只覺船身微微一震,檀道一已經躍上河岸,騎馬遠去了。
翌日冬至,謝羨應檀濟之邀,攜家眷來檀府上赴宴。
檀氏簪纓世家,除檀濟外,各支人丁都算興旺,在冬至宴上齊聚一堂,叔伯兄弟,妯娌姐妹,少說也有上百張臉在眼前晃。檀道一這個半大不小的年紀,最是尷尬,既要領著小的們去祖父母面前磕頭,又要畢恭畢敬到叔伯跟前聆聽教訓,半天下來,忙得像個陀螺,檀濟怕他煩躁,使了個隨從去替檀道一解圍,「謝家的老祖母也來了,在屏風後那一席,叫郎君去磕頭呢。」
檀道一隻得自人堆里退出來,跟著家奴穿過屏風,見沿牆擺著一張烏檀長榻,幾個年長的婦人伴著謝老夫人,下首依次坐著檀謝兩家的姊妹們,有些面生,有些面熟。
定了親的謝氏他是認識的,下意識地往對方身上掃了一眼。
謝老夫人人老眼利,指著檀道一笑:「還是小孩兒眼尖,知道該往哪看。」
謝娘子羞得紅了臉,低頭轉過身子。
檀道一本是個無心的動作,遭人打趣,他有些厭煩想走,謝老夫人卻喋喋不休說個沒完,「聽說檀濟養了個女兒,叫她也來見見。」聽到這句,檀道一腳上生根,在謝老夫人身側坐著不動了。
「叮叮噹噹」的一陣輕響,阿那瑰穿著錦緞對襟小襖,委地長裙,裊裊娜娜地來了。她垂著頭,弱不禁風似的,輕聲向諸位夫人見了禮。若不是說話時那忽閃忽閃的長睫毛,檀道一簡直要認不出她了。
「怪不得檀濟看重她,是個漂亮的孩子,」謝老夫人點頭,「比我們自己這幾個孩子都漂亮。」
阿那瑰聽了這話,紅唇險些要咧開,忙憋住了,頂著滿頭珠翠,顫巍巍道了謝。眼尾往檀道一處一乜,是個得意的眼神。
她好像臉上也抹了胭脂,腮邊微泛紅暈,總有點含羞帶怯的意思。這幅模樣,是要來艷壓群芳的,群芳們尚且沒什麼反應,檀道一先中了她的圈套,一雙眼睛不聽使喚,魂靈也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
「阿松,」檀道一突兀地叫了一聲,在座只有他和阿那瑰熟悉,他若無其事地指了指自己身側,「來這裡坐。」
阿那瑰裝作沒聽見。在座這些人,她最不稀罕的是檀道一。
阿那瑰從沒有置身於這麼多的貴婦人與閨閣千金之中,她飄飄然了,在心理上對阿好等人有了十足的優越感。她裝作沒聽見檀道一的話,逕自擠進了少女中,瞧瞧這個腕上的碧玉釧,望望那個鬢邊的金步搖,為她們潔白的肌膚、幽香的氣息和文雅的舉止著了迷。
檀道一被她掃了面子,忍過了顴骨上一陣熱,餘光瞧著對眾人滿臉欣羨的阿那瑰,又要恨她恨得牙癢。
蠢。他心裡不屑,管不住眼神還要往她的方向飄。
「咦,這塊玉好。」有人識貨,從阿那瑰渾身的珠翠中,一眼盯住了她壓裙的玉佩。
這一聲驚呼,正合了阿那瑰的心愿,她兩隻小手把玉佩捧起來,笑吟吟道:「這是阿耶賜給我的。阿耶說,這塊玉最配我。」她倒精明,逕自改口把檀濟叫阿耶,免得別人還要誤會她是檀家的奴婢。
男人們在外面吃酒,大呼小叫的,有人說:「咱們去園子裡去吧。」女眷們窸窸窣窣地往外走,阿那瑰不落人後,也忙拎裙起身,經過檀道一身側,一隻手驀地往她腰間探來,阿那瑰眼疾手快,一把將玉佩撈起來,緊緊攥在手裡,她眼睛一瞪,沖檀道一低喝:「我的!」
檀道一見她嚇了一跳,稍覺解氣,放開手,他對阿那瑰冷嗤,「蠢貨。」
阿那瑰顧不上理他,飛快往園子裡去了。
冬日的園子,新雪皚皚,臘梅吐芳,少女們折了梅枝,踱到亭子裡評鑑,阿那瑰也得了插嘴的機會,說這個花開得好,那個香氣濃,還得蒙謝娘子的柔荑拂了拂肩頭的落梅,她坐在石椅上沾沾自喜,簡直要翹起腳來。
不知哪個壞心眼的提議了,「咱們以梅為題,賦詩吧。」
阿那瑰一呆,見每個人都在附和,只得放下梅枝,拎起重愈萬斤的筆,愣了半晌,她放下筆,手指撫過微蹙的眉頭,「哎呀,我頭有些疼。」
「讓煙氣熏著了,吃盞茶。」一名娥眉淡掃的矜持少女盯著阿那瑰喝茶,等她放下茶甌,少女笑道:「聽說你是檀阿兄自睢陽牙市上買回來的,因為會唱歌,被檀侍中認了養女。你不會賦詩,唱只歌給我們聽嘛。」
阿那瑰手落在冰涼的石案上,裝出來的一副愁容瞬間消失無蹤,她烏黑凌厲的眉毛一揚,桀驁不馴的本性暴露無遺,「我不會唱!」她大聲道,將梅枝一腳踢飛,大步流星地離開亭子。
檀道一還在席上忍受謝老夫人的囉嗦,聽見腳步咚咚的,他回首一看,果然是阿那瑰去而復返。檀道一唇角一抿,揚起下頜,作出一副鄙夷狀,卻聽阿那瑰冷哼一聲,目不斜視地往堂外去了。
夜宴吃畢,送了謝氏一家離去,檀道一踩著虛浮的步子回到住處,抱著被子打個滾,才閉上眼,忽覺身下硌得厲害,他一摸,觸手冰涼。檀道一微怔,是他的竹節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