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嘗開(十五)
2024-10-04 04:34:52
作者: 繡貓
檀濟提起衣擺,低眉順目踏進殿。
皇帝被宮婢攙扶著坐在御座上,滿臉病容,含糊不清地罵道:「蠻夷向來反覆無常,沒有信義可言,也就算了,桓氏阿奴可惡!他橫亘在江北,恃勢凌人,柔然又怎能真心臣服?我一定要將江北失土奪回來,否則死也不能瞑目。」
前幾天傳來消息,北朝皇帝親自將赤弟連公主迎入後宮,封了夫人。柔然以可汗養子被拐帶的理由與元氏毀約,可見不過是個幌子罷了,無怪病榻上的皇帝氣得要咳血。在他的大吼大叫之下,謝羨、王孚等人都屏氣凝神,不敢作聲。
「檀卿,」皇帝無力地抬了抬手,檀濟忙上前聽令,皇帝大咳一陣,說道:「翼兒在豫州請旨北伐,並舉薦了汝南太守檀涓為征北將軍,檀涓是你的胞弟?」
檀濟心裡一緊,「是。」他臉犯難色,「北伐事關重大,檀涓才短,還不足以擔當重任……」
「檀卿的兄弟,怎麼會才短?」皇帝不聽他的謙辭,「就這樣定了。」令豫州刺史元翼坐鎮後方,都督軍事,檀涓統帥兵馬,出兵北伐。檀濟則是沾了檀涓的光,被加封了侍中並驍騎將軍。
請記住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檀濟極力地推辭,奈何皇帝一意孤行,最後只好硬著頭皮應承了。對著這場突如其來的戰事,幾個臣子各自都在心中盤算,皇帝靠在御座上,目光自眾人身上依次划過,長嘆口氣,說:「朕,時日無多……」
「陛下!」幾個人同時變了臉色,忙不迭地下跪。
皇帝一張臉在銅獸吐出的裊裊青煙後更顯得縹緲晦暗,他抬了抬手指,緩緩道:「檀濟審慎,謝羨寬和,王孚持重……諸位都是朕的肱股之臣,所以,朕今日要將大事交託諸位。王孚,」皇帝略微提高了聲音,王孚膝行到皇帝面前,淚流滿面,緊緊握住皇帝的手,皇帝笑道:「太子性情急躁暴烈,你是他的丈人,要多教導他,不要藏私心。朕把國朝和太子,都交給你了。」
在一陣悲切夾雜感激的哭聲中,皇帝臉上浮起倦容,說道:「王孚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檀濟躬身退至殿外,轉個身,望著蒼穹之上翻滾沸騰的濃雲,不禁嘆了口氣。
「小心。」隨後出來的謝羨見檀濟一腳差點踩空,忙扶了他一把,兩人走下玉階,謝羨笑著對檀濟拱手,「檀侍中,恭喜呀。」
檀濟苦笑著擺了擺手。北伐一戰應對倉促,是吉是凶還不可知,這個官升的,他是百般不情願。謝羨對檀濟的憂慮心知肚明,不好多說,只能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找個輕鬆的話題來,「冬至休沐,去我家飲酒不?我那賢婿,有一陣子沒看見了,家裡老母也惦記著哩。」
檀濟鼻子裡嗤了一聲,他當然不肯在別人面前揭檀道一的短,只能幹笑道:「很好,最近更長進了,改日叫他去老祖母磕頭。」
二人一路低聲敘話,出了宮門,各自回府。檀府上下都聽說了檀濟加官進爵的消息,喜氣洋洋上來道賀,檀濟心裡鬱結得很,命眾人都退下了,只留了檀道一,對他道:「我是巴不得和你那個叔父撇清關係,可到底還是扯到了一起。這一仗要是打勝,那是皆大歡喜,要是勝不了,我這張老臉在朝中也要丟盡了。」
檀道一仔細聽檀濟發完牢騷,問道:「父親覺得這一仗勝不了嗎?」
檀濟吁口氣,捋著鬍子搖頭,「難。」又隱約跟檀道一透露了些皇帝託孤一事,想到被皇帝單獨留下的王孚,檀濟難免有些酸溜溜的,「以後朝政要被王氏把持了,還好王孚這人有些分寸,可惜生了個草包兒子。王孚也是寒門出身,年輕時在宣陽門看城門的……」
「郎主,」家奴在外頭呼喚。檀濟住了嘴,家奴走進來,先笑著看了眼檀道一,才說:「太子送了禮給在咱們郎君。」
「哦,」檀濟和檀道一父子都是莫名其妙,「送進來吧。」
家奴捂著嘴一笑,出去了,不多會,領著一名粉臉桃腮的美人來到堂上,美人施了禮,含羞帶怯地覷一眼檀道一,「郎君身子還好嗎?」
家奴道:「太子府的人說,這位娘子在太子府時服侍過郎君,是郎君的人了,殿下特地命人送了她來,權當冬至賀儀。」
「哐」一聲響,檀濟將茶甌重重放在案上,臉色不大好看了。
檀道一臉騰的紅了,又是難堪,又是氣憤,當場就矢口否認了,「我不認識她。」
美人身子微微一晃,驚訝地看向檀道一,眼圈先委屈紅了,「殿下設宴那一天,是奴為郎君捧的弓箭,奉的酒,也是奴扶郎君去榻上歇息的。奴還記得郎君腰側有一塊指甲蓋大的小疤……」
「呔!」檀濟越聽越不像話,忙將美人喝止。
美人用帕子捂著臉哽咽,「郎君不要奴,奴回去就沒命了。」
檀濟見她臉都嚇白了,倒也可憐,對家奴道:「領這位娘子下去安置……」
「我不要!」檀道一斷然道。
「把她安置在別院。」檀濟道,等家奴領著美人退出堂外,檀濟遍尋戒尺不著,抓起麈尾,指著檀道一就罵,「我跟你說過什麼?眼看要成親了,你敢給我干出丟人的事……」
「我沒碰過她。」檀道一賭著氣,一張臉上冷若冰霜,「父親把她留下來,你就自己消受吧。」
檀濟被他氣得一張臉紅了又白,「你的人,我、我,這個家還有沒有倫常了?」揚起麈尾瞪了瞪眼,見檀道一絲毫不怵,檀濟哼哼幾聲,放下麈尾嘆氣,「幸而只是個婢子,不算什麼。混帳東西,」他又猛地拔高聲音,「太子冬至禮都送來了,你還杵著幹什麼?謝家老祖母等著你去磕頭呢!」
「不想去。」檀道一抬腳就走了。
阿那瑰跪坐在案前,一手托腮,一手提筆,耳朵聆聽著窗外的動靜。
華濃別院新來的美人叫做阿好。阿好在別院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矚目,一者為她來自太子府,二者為她曾和檀道一有過情緣。美人們把阿好圍得密不透風,雖然嫉妒,也躲不過好奇,「檀郎腰上真的有塊小疤?檀郎的身上白不白?」問到高興處,簡直是口無遮攔了,「檀郎經常騎馬,他的屁股是不是很翹?」
阿好被眾人東拉西扯,笑得又嬌又俏,「你們想知道……自己去看嘛!」
「阿好,你真的和檀郎那個了嗎?」
阿好捂著臉,羞得耳根子都紅了,「不說了不說了。」
眾人不肯罷休,還要刨根問底。阿好也捨不得不宣揚,把那一夜的情景述說得無比纏綿,譬如檀郎如何拉她的手,如何扯落她的衣帶,聽眾們大氣也不敢喘,臉上泛著紅暈,眼裡閃閃發光。
說到要緊處,阿好聲音更低了,阿那瑰隔著窗聽不清,又氣又恨,一張嘴都撅起來了。
她討厭阿好一來就被所有人喜歡,更討厭阿好嘴裡那些真假參半的話。她要做出一副不稀罕她們的姿態,特意地挺直了脊背,理順了裙褶,她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從腰間解下玉佩,對著窗外晃了晃。
玉佩是纏枝竹節型,被太陽照出綠幽幽的一汪水光,投在案上。
「咦,這個玉好綠呀……」阿那瑰造作地驚呼。
「檀郎回來了!」沒有人理會她的驚呼,有人這麼叫了一聲,她們轟的一下擠到欄杆處,爭先恐後探出頭去,「檀郎今天穿的是藍袍。皺著眉頭,不高興呢。」
阿那瑰沮喪了一會,忍耐不住,她丟下筆,奔出來,擠在人堆里踮腳往隔牆的檀府里張望。
人頭晃個不停,阿那瑰費了好大的勁,總算看清了,檀道一拿著劍,在院子裡揮來揮去,竹枝上沉甸甸的雪被他甩得四處飛舞,揚起漫天輕霧。劈了滿地的竹枝,他丟下劍,轉過身,眉頭一擰,對僮僕招手。
一會,僮僕領著十來名匠人來了,不到半晌,整面院牆被逐漸加高,徹底隔絕了別院窺視的視線。
阿好等人簡直傷心欲絕,阿那瑰轉過身,掩著嘴偷偷笑了。
因為阿好那些話,阿那瑰對檀道一的喜歡又淡了。翌日在檀濟那裡見到檀道一時,她板著臉,攢著眉,一門心思聽檀濟教誨,仿佛沒看見檀道一這麼個人。
她一個睢陽牙市上遭人販賣的小蠻婆,被檀濟養成了個粉妝玉琢的嬌人兒。頭髮烏油油,貂裘上豐厚細密的絨毛襯得小臉雪團似的,微翹的嘴唇像彎彎菱角,玲瓏嫣紅。
檀道一看見她,眼神就移不開了,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的嘴唇上,他看得入了神。
所幸檀濟這兩天正在生他的氣,懶得多看他一眼。「給謝家的冬至禮備好了?什麼時候去送?」檀濟欣賞著阿那瑰的字,頭也不抬地問。
「晌午。」檀道一回過神來。
「去吧。」檀濟道。
檀道一隻能慢慢往外走,眼睛去瞧阿那瑰。阿那瑰索性臉一別,給他一個後腦勺。熬過了檀濟一番長篇大論,阿那瑰怏怏不樂往外走,經過那個月洞門,忽覺脖子裡一涼,掉頭一看,見檀道一撥開竹枝到了面前。
「蠕蠕。」
「我不叫蠕蠕。」阿那瑰臉一揚,昂首挺胸往前走,她往左一步,檀道一也往左,她往右一步,檀道一也往右,亂走了一陣,抬頭一看,到了檀道一的院子。那面才砌起來的牆突兀又顯眼,阿那瑰看到這面牆,就忍不住要想起阿好,想起阿好就要生氣,她跺腳站住了,眼角有著輕蔑,「你也親阿好了?」眼睛鬼使神差地要往他身上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打量,琢磨著阿好那些鬼話。
「什麼?」檀道一大惑不解,「阿好是誰?」
阿那瑰嘻一聲笑出來。檀道一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了,果然阿好說的是鬼話,她眉眼舒展了,紅艷艷的嘴角又翹起來了,手往檀道一脖子後面去,「道一哥哥,」她蠻橫地說:「你只能親我一個。」
她一撒嬌,檀道一渾身都酥軟了,借著竹枝遮掩身形,剛想俯身再次一親芳澤,家奴們七嘴八舌地進院子了,「主人叫郎君這就往謝家送節禮去。」
檀道一掃興極了,手下還攬著阿那瑰的纖腰不捨得放開,他捏捏她的小耳垂,輕聲說:「我帶你去街上看熱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