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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2:58:30 作者: 田聞一

  這天黃昏時分,由重慶到成都的最後一輛長途客車,風塵僕僕地到了牛市口長途汽車站。從車上下來的人群中,有四個好像從下江一帶過來的中年男人。他們的衣著比較洋氣,都身著西服,頭戴博士帽,還都戴著眼鏡,個子不高,胖瘦不一。

  車站上,稀稀疏疏的路燈漸次亮了。暈黃的燈光下,熙熙嚷嚷進進出出的人群中,這四個人將戴在頭上的博士帽壓得很低,似乎著意遮掩著什麼。如果有細心觀察他們的人就會發現,他們的唇上都護有一綹日本男人標誌性的仁丹胡,可以肯定,他們是日本人。

  其中一個寡骨臉,尖下巴,好像是領頭的人,他是日本駐華大使館三等書記官松村基樹。他在圍著他們轉,搶生意的眾多黃包車夫中頤指氣使點了四個人,要了四輛黃包車,他們分別將腳一踮,上了車。

  去皇城!松村基樹說時,四個車夫將腰一彎,麻利地抄起車把,相跟著跑步出了車站,沿著由磨石鋪就鑲嵌著歲月風塵的東大街一路而去。坐在第一輛車上、領頭的松村基樹不知是嫌車拉慢了,還是故意抖威風,用腳上的皮鞋將車上的鈴踩得飛響。「叮鈴鈴、叮鈴鈴!」於是,在一陣鈴聲中,車輪飛轉間,四個車夫的大足板在石板路上跑得「噗、噗!」作響。這一路上左顧右盼的四個日本人,是帶著特殊使命而來的,他們是日本外交部派來成都調查、處理大川飯店事件的。這個由四人組成的、小型的日政府代表團中,除松村基樹和日本駐重慶領事館領事糟谷廉二是日本外交部的職業外交官,另個兩個是軍人,他們分別是海軍武官中津成基中佐和陸軍武官渡左近中佐。顯然,這個小型的外事代表團並不是想像的那樣純、那樣簡單;兩個軍人的加入,意味著日本軍人想趁此機會派員對這個地處西南內地最重要的城市的了解,偵探。

  糟谷廉二真像是他名字中的一個「糟」字,瘦瘦的,有一根爛酒糟鼻。兩個軍官中,津成基和渡左近,一高一矮。日本男人差不多個個都戴眼鏡,戴眼鏡並不表明他們眼睛近視或什麼的,而大都是一種裝飾。這兩個軍人雖都戴著眼鏡,但鏡片後閃灼的凶光,釘子似的鋼筋火濺,簡直就要把把鏡片擊穿。

  夜的成都,成都的夜市,五光十色的成都,不斷從他們身邊向後流去。他們中,除了糟谷廉二,另外三人都是第一次到成都,沿途他們看得很細,也很驚訝。他們原以為到了重慶,繁華就沒有了,再往西去的成都不知有多荒涼,雖然他們也從書上了解過成都,但大都是從《三國演義》上看來的。不意偏安一隅的成都,真箇是溫柔富貴之鄉。這個從唐宋時期就是全國五大繁華都市,曾經有揚(州)一益(成都)二之稱,司馬相如在《蜀都賦》中有「既麗且崇,實號成都」之說,大詩人李白詩中「九天開出一成都」的這座名城,不僅繁華、而且風情旖旎。可是,就在走到東大街時,猛然出現的一道景觀讓他們在意料之外感到驚訝、驚愕,周身不寒而慄。一支反日遊行隊伍與他們迎頭遭遇。

  夜色朦朧中,只見一隊遊行抗戰隊伍迎面走來。隊伍中,有穿長衫的士紳,更多的的穿短褂的下層勞苦人;還有市民、商人、青年學生……沿途振臂高呼口號:「誓死爭回東三省!」「誓死爭回青島!」「誓死不當亡國奴!」「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並散發傳單。頃刻間,東大街萬人空巷,圍觀的群眾與遊行的隊伍互動。

  先生,只得停一停,等一等了。車夫們說,沒有辦法。坐在車上的四個日本人只好由車夫將他們拉到一邊避避風。這時,坐在車上的四個日本人,深怕被人認出他們是日本人,將戴在頭上的博士帽拉得差點蓋住了眼睛。

  遊行的隊伍中,有人站出來登高宣傳抗日,從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說起,說到日本強占我東北三省到如今的的盧溝橋事變,說得激昂慷慨,圍觀的聽眾聽得群情沸騰,人哭泣起來,更多的人磨拳擦掌,不斷舉臂高喊口號: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抗日,抗日!

  遊行隊伍終於過去了,圍觀互動的人群也散了。四輛黃包車拉著日本人又行。這當兒,四個坐在黃包車上的日本人心情大變,他們都鐵青著臉,心往下沉。他們將年前日本人吃了大虧的「大川飯店事件」的來去在心中掂來掂去,對明天如約到將軍衙門與四川王劉湘的的交涉談判極不不樂觀。

  

  日本人早就將目光瞄準西南重鎮成都。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1916年,即民國五年,日本外務省未經中國政府同意,派員潛入成都活動,欲造成既成事實,在成都開設領事館。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德國戰敗,而作為同盟國參戰取勝的中國,在列強分髒的巴黎和會上,不僅沒有得到一點好處,反而被西分列強從德國人手中拿回的中國青島,轉而給了日本。與此同時,日本政府趁火打劫,要求北京政府准許日本在蓉開設領事館,並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公然在成都金河街44號掛出了日本駐蓉領事館的招牌。期間,中國代表在巴黎和會上簽字的奇恥大辱、喪權辱國傳回國內,國人大嘩,群情激憤。1919年5月4日,北京各校愛國學生為抗議北洋軍閥的賣國行徑,遊行示威;他們火燒趙家樓,要求北洋政府懲辦出賣主權,在巴黎和會上簽字的陸宗輿及曹汝霖、章宗祥三個漢奸――這就是著名的"五四"愛國運動。成都雖地處內陸,歷次運動不落人後,日本人不得不將剛剛掛出去的日本駐蓉領事館的子暫時收了起來。過後,日本政府再三再四向南京國民政府正式提出在成都開設領事館,南京政府同意但「四川王」劉湘堅決不同意、堅決抵制。眾所周知,「四川王」劉湘是個強烈的地方主義者,更是一個強烈的民族主義者。

  日本外交部在蓉人員,這就不管不顧地在大川飯店重新掛出日本駐蓉領事館牌子,並在報端宣布:日本駐華大使館中國情報部部長岩井英一為駐蓉領事。這就立即引發了成都各界,特別是各大中學師生的連日反日遊行示威,中共地下四川省委適時鼓動並領導了這場鬥爭。深孚眾望的張曙時,是共產黨中央執行局派來的社會知名人士,他通過他的朋友,劉湘慕僚傅傳吾、黃慕顏做劉湘的工作,讓劉湘進一步認識到日本駐蓉領事館的危害性,猶如埋在他身邊的一顆定時炸彈。這樣,劉湘在接著發生的大川事件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連日來的反日遊行示威隊伍很快失控,有些滿腔怒火的青年,衝破成都警備區象徵性地設在大川飯店門前的警衛人員的阻攔;衝上了日本人包租的大川飯店四樓縱火。濃煙烈火中,幾個包頭鼠竄的日本外交人員,在混亂中,有三個被打得頭破血流;兩個被打成重傷,兩人被打死。

  對此,日本政府向中國政府提出強烈抗議,要中國政府賠禮、道歉、賠償、懲處兇手!然而,因為「四川王」劉湘的抗拒阻擾,國民政府對日本政府以「情況尚在調查」為由搪塞,似乎要想將事情不了了之。日本政府不得不派松村基樹一行四人來蓉處理此事。

  他們在皇城壩下了車。

  這時,一輪皎皎明月正從極似北京天安門的皇城之後緩緩升起,明月像把金色的鐮刀,斜掛在鋼藍色的天幕上;與閃灼、波動,從天幕的這一端流向那一端的無數的金星相映相襯。「四川通」糟谷廉二告訴用好奇、攫取的眼光打量著這裡的三位同仁說,成都皇城雖極似北京天安門,但比天安門潤澤,你們看!他指著崇樓麗閣的皇城之後那一派在天幕背景下,被朦朦朧朧的燈光勾勒出的大海般洶湧的黑森森一圈說:北京天安門沒有樹,然而成都皇城之後這一大片蓊鬱的楠木林,簡直就是森林。這是晚間。如果是早晨、黃昏,可以看見一種非別外可見的奇觀:棲息在大片涌浪般楠木樹上的白鶴、仙鶴,飛出去時的姿態優美和飛出飛回時,在綠濤間跳起的潔白的舞蹈。說時,又指著從皇城兩邊雁瓴般展開的茶樓酒肆飯館給他們看,說:這都是回民開的。而皇城兩邊連成片的棚戶區內,住的也大都是回民。這時,皇城壩上,賣打藥的,賣藝的,招人看西洋境的,林林總總,各顯其能;構成了一幅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偏安一隅,相對富庶,歷史上戰亂少到,唐宋時期就是全國五大繁華都市,有溫柔富貴之鄉的成都中心地帶畸形繁華的斑斕色彩。哲人說過,同一個世界在不同的人眼中是不同的。這時的成都皇城,在三個初來乍到的日本人眼中也是各不相同的。

  作為職業外交官的松村基樹認為,夜色中的皇城有點日本古都奈良的韻味。而兩個日本軍人,注意的則是皇城作為全城制高點在戰爭戰術上的地位。總而言之,作為西南重鎮的成都,在他們的眼中,都帶有不同方面的覬覦意味。他們在城都皇城一帶很是觀望了一陣、感嘆了一陣。感嘆蜀道蜀江的艱難艱險,感嘆成都這座歷史名城的富庶,歷史名勝古蹟眾多遠遠超過了他們在書本上得來的知識。這是座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最後感嘆,但願明天同「四川王」劉湘打交道順利,讓他們來了就不走了,在成都重新開館。

  當晚,他們住宿大川飯店。

  第二天,按照約定的時間日程安排,松村基樹等四個日本人,去到將軍衙門。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是劉湘親自接見他們,並且讓他們在真正意義上領教了四川王的厲害。

  這天上午十時,當劉湘傳見他們進去時,帶有中國古典傳統特色的接見廳里燈火通明。禮賓官將松村基樹等四個日本人帶了進去,站好一列。這時,在他們對面,劉湘踩著大紅地毯,健步而出。禮儀官對他們輕聲說,這就是甫帥。四個頭戴博士帽,西裝革履的日本人注意看去,四川王劉湘南人北相,身材高大勻稱,著一身合體的將校呢軍服,佩陸軍上將軍銜,目光射人,威風凜凜,有種居高臨下的意味,在他們看來,劉湘身上有股殺氣、有股風雷。

  日本人的虛體是很多的。他們照例是一個個上前,向甫帥問好,行九十度鞠躬禮。禮儀官在側,將四個日本人的姓名、職務等一一對甫帥作了介紹。賓主落坐以後,雙方很快進行了唇槍舌戰。劉湘這天特別允許多家媒體前來採訪。

  就大川飯店事件,甫帥對日本外交代表團先作了簡短的介紹、評價。他希望本著中日友好這個大局,互諒互讓,妥善解決。

  然而,有備而來的日本人,做出一副氣憤難平的樣子,採取攻勢,團長松村基樹首先對劉湘發難,興師問罪。

  他先是舊事重題,他說:大日本帝國在成都設立領事館,是經過貴國政府的同意。我們在成都開設領事館是本著中日提攜,共建大東亞繁榮這樣一個目的而來。然而,領事館竟被焚燒,領事館人員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暴徒打得兩死多傷。我們這次來,是代表大日本外交部,同時也是代表大日本政府,追咎事件發生的原因!追咎責任!並希望就有關賠禮、賠償等善後等問題如何落實,得到劉主席肯定答覆!並與劉主席協商,我駐蓉領事館重新開館時間,並期望以後不再發生類似事件。松村基樹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語氣咄咄逼人。

  劉湘避而不談其它,只是將事件發生的原因往共產黨人身上推,說是有共產黨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這樣說來,是否意味著貴主席在川缺少控制力?松村基樹的不滿是顯而易見的。他那張寡骨臉上,一雙有些窩陷的眼睛裡,陰蟄而犀利的眼神槍彈似地在眼鏡片後一閃。

  劉湘不屑地一笑。他在這四個日本人面前侃侃而談,就像老師教訓小學生似地。他從歷史上,作為中國近鄰,扶桑之邦,一直是中國小學生的日本,如何一步步走向強盛,「最後卻是教會徒弟打師傅!」他談到近百年來,日本欺負中國,而且,這種欺負日甚一日!他舉了許多例子。近的舉了日本1931年侵占了中國東北三省······他由遠及近地談到了四川。

  四川是天府之國,是中國的大後方,戰略基地。歷史上,一心企望覆滅我華夏的外敵,總是垂涎天府之國,總想把爪子伸進來。可是,談何容易!結果是貓抓糍粑――脫不了爪爪。當年不可一世的蒙古大汗,揮鐵騎橫掃歐亞無敵,結果卻敗在四川釣魚城,蒙古大汗不僅損兵折將,折戟沉沙,而且連自己的命也丟了。歷朝歷代,一心企望染指四川的外敵,沒有一個是討得了便宜的。

  貴國在成都開設領事館,我作為省主席,一始就堅決不同意。就像我們大邑安仁鄉下有人要拜客串門,這人總得事先得到主人同意。在沒有得到主人的同意下,就貿然闖進別人的家門,之間,或許出現了什麼意外,或許被主人家的狗咬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劉甫澄只能說你們背時,我不負任何責任。

  看松村基樹不懂「背時」這句話的意思,劉湘又是嘲諷地一笑:「背時」,是四川話,就是你們只能只認倒霉的意思。

  擔任主談的松村基樹氣得一臉橘青,定定地看著劉湘。在他事前掌握的情況中,劉湘並不是一個善於言辭的人,不想他這番話,卻說得字字句句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有理有利有節。而且還有點詼諧。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劉湘態度的強硬,毫無通融的餘地。

  松村基樹偏著頭看著劉湘,據理力爭。他咬死日本在成都開設領事館,是經中國政府同意的。四川是中國的一個省,地方服從中央。他詰問,劉主席怎麼能這樣比喻?把我們日本在成都開設領事館,比喻成是沒有得到主人同意非法串門的人?發生了這樣讓日本外交人員兩死多傷事件,該我們自己「背時」!?松村基樹雖然是第一次到四川,到成都,但他的中國北平話,就是後來的普通話是說得不錯的。

  是。劉湘顯得很是寬洪大量,他說:儘管川省沒有責任,但是本著人道主義精神和治安法,事後,我還是指使有關方面,將帶頭肇事、打死貴方人員的的兩個暴徒逮捕正法,貴方傷員也得到了及時救治。

  松村基樹見無隙可乘,將話題轉向最要緊的一項,他問:此次事件之後,請問劉主席對我在蓉重開領事館是何態度?貴主席能否以後負起我領事館安全之責任?

  劉湘以以一 句「看情況再議!」對應。

  看領頭的松村基落敗,無計可施,坐在松村基之旁的糟谷廉二站出來給他們的團長打幫錘。他說,我們昨天一到成都,就看到成都街頭的反日遊行示威隊伍,還有人出來打金錢板,散布發日言論。成都反日情緒濃烈,這不符合貴國政府口口聲聲奉行的日中睦鄰政策,希望劉主席以後對類似的反日遊行、反日事件予以制止!

  劉湘的臉色一凜,他說:我們中國有句古話叫:不平則鳴!貴國政府如果不願看到反日遊行,就不要侵略中國,不要在成都開設領事館!

  強硬的、近乎不講道理的「四川王」劉湘,讓銜命而來的這四個日本人面面相噓,他們這才真正領教了劉湘作為「四川王」的真正含義。沒有辦法,強龍難壓地頭蛇! 「四川王」劉湘豪強!連執中國國家權柄的蔣委員長、蔣主席蔣介石也不得讓他三分,退三分。他們想,我們作為遠道而來、赤手空拳的四個日本外交人員,能奈他其何?弄毛了,我們死在成都、死在他手上也說不定。

  經一番軟磨,最終談判結果是,劉湘同意以川省名義,對兩名死者各賠付大洋10萬元,對兩名傷者,賠付大洋8萬元,如此而己!至於日本外交團提出的在蓉重開日本領事館一事,劉湘堅決不同意。他像一個善於打峨眉拳,精於峨眉武功的大師,軟硬兼施,三下五除二地將氣勢洶洶打上門來的日本外交團打了出去,讓他們失望而歸。之後,鑑於四川王劉湘的態度,日本對在蓉開設事領事館沒有再提。劉湘借大川飯店事件,刀截斧砍地砍斷了日本人伸向天府之四川之手,讓日本人從此後多年間斷了在蓉開設領事館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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